一
洪涛将高一年级组班主任们讨论的意见大致向分管德育的副校长史振东做了汇报。
“青春期的教育确实该抓，不过性教育这话题太敏感，还是等一等再说吧。”史振东没容得洪涛再解释什么，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这史振东才回学校两天，前一个时期被上级安排参加了二十一世纪校长培训班，去了一趟广东，学习考察刚结束。史振东身材瘦小，却有个格外突出的啤酒肚。据说他见酒就躲，但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今年三十六岁的他，起码酒龄有十五年，而且喜欢喝啤酒，一天见不到啤酒，他的胃就难受得不行。那为什么大家都说他见酒就躲呢？其实这是史振东玩的障眼法，他做了近两年的校长助理、三年的副校长，眼见着提拔校长的机会就快到了，他可不想像其他人那样因为喝酒失态影响前程。史振东知道自己喜欢喝酒就像喜欢女人一样，好在他娶了个漂亮的老婆，一心支持他走仕途，平时枕边风不停地吹，让他不敢打其他女人的主意。史振东更清楚，他的老婆聪明过人，管住了他的“色”，要是再断了他的酒，那就等于没有完全控制住他这个人，所以他老婆反倒鼓励他喝酒，只是喝酒的场合一般限定在私人性的聚会，除此之外，在自己家里他老婆允许他放量喝。对老婆的用心史振东心知肚明，只不过在老婆面前装糊涂，正好为自己嗜酒的爱好找了一把遮阳伞。史振东在公开场合拒绝喝白酒，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别人以为是他老婆管得严，其实是他自己有过惨痛的教训，他的额头那块发亮的疤痕就是他喝白酒过量后留下的明证。
按理说，史振东这样嗜酒，却给人造成一种见酒就躲的印象，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但史振东就是史振东，能够把握分寸。他有个知己至交的朋友，既嗜酒又好色，刚刚提拔副局级不出两个月，就因酒后乱性，被一撸到底。这个教训对史振东的触动是震撼性的，于是见酒就躲成了他记取他朋友教训的实践课。
史振东发亮的疤痕下有一对细小的眼睛，常给人一种笑眯眯的感觉。一般人很难从他那对笑眯眯的眼睛中看出他的心里藏了些什么，加上他喜欢与自己的部下开玩笑，干群关系一直显得很融洽。也有人觉得他奸诈，但又抓不住他奸诈的实例。就拿洪涛向他汇报的这件事来说，他意识到这是个能够引起轰动的机会，但又是最容易引发非议的事，所以他权衡了一番，还是表态拒绝了洪涛的建议。他求稳，他从参加二十一世纪校长培训班的人选中咂摸出了苗头，别人都是正职，只有他一人是副职，这说明上级给他发出了一个信号。冒进不是他史振东的作风，他可不想让人以为他做事不稳重，还是老老实实装憨为上策。凤凰卫视主持人窦文涛说过一句话，“你一不老实，生活就会给你一记重重的耳光”，史振东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倒不是像窦文涛说的那样做老实人，而是提醒自己做任何决定都要把握一个原则，以不影响自己的乌纱帽为前提。
洪涛不知道史振东心里的想法，但对史振东的态度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好悻悻地告辞。
二
“史校长的意见，德育的点子要打在学习上。”洪涛向刘鸿雁等班主任传达了他向史振东汇报的结果，又怕因此打击了班主任们的热情，灵机一动，想出这么一句搪塞的话。
“那纪校长的意见呢？”吴越问。
“我怕隔着锅台上炕，惹史校长不高兴，没去找他。”洪涛到底是个老实人，说了句实话。
“不过，史校长的意见倒是提醒了我们，青春期性教育确实是个应该抓的问题，但我们在具体操作上还真拿不出一个理想的方案，不如先放一放。”刘鸿雁毕竟岁数大些，脑筋转得快。
“可学习的点子万一没什么新意，很难起到对学生教育的目的。”王华快人快语。
“还学习呢，MP3都快把学生的耳朵堵住了，今天我就没收了两个。”一个被大家称作“眼镜”的年轻女老师说。
“可不是嘛，我们班的学生上课都偷着打手机，昨天一个家长还来找我，说他家的孩子一个月花了四百多块手机费，他一查，他孩子的手机竟然一天发出五十多条短信，气得他想把他儿子的手机收掉，可他孩子跟他大闹了一场。这家长无奈，找到我，说让老师帮着想想办法。你们说，我能把他们的手机都没收了吗？”七班的班主任韩和晶没好气地摊开双手，一副气不过的样子。
“对呀，我们的学生与时尚前沿如此接近，电脑、手机、MP3已经充斥了校园，严重影响了学生的学习生活，我们为什么不在这上面打点子呐！”刘鸿雁感叹道。
吴越想了想，见大家略有所思的样子，就插话说：“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哦，他毕业后留校了——昨天在网上聊天的时候跟我说，现在电脑、手机、MP3已经成为大学生的新宠，而传统文化却受到冷落。他们把这种现象称作‘快餐文化’和‘网络文化’，已经受到专家的关注。”
“我想起来了，新华社最近播发了一则消息，叫什么来着？”王华抢着说，“对，叫《校园三大件流行，‘快餐文化’挑战传统文化》，说的就是这种令人担忧的现象。”
“我是这么想的，电脑、手机、MP3普遍进入中学乃至大学校园，确实给学生的学习、生活和娱乐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物质便利，这当然算是件好事。但我们还应该看到，这些机器承载了一些什么？”刘鸿雁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和大家在一起讨论了，她感到自己的思维也比以前活跃了，于是忍不住接着说，“电脑和网络上的信息和娱乐空间是海量的，如果把太多的时间花在这上面，甚至主要用于打游戏、网上聊天，或者听流行音乐，势必侵占了纸质图书应有的阅读时间，这应该算是一种文化偏食，不利于学生，特别是高中阶段的学生人文修养的提高。如果打电脑、听MP3成为学生的一种心理依赖，不仅会蚕食学生的宝贵时间，而且还不利于学生自律、自主、自强的健康人格的形成和巩固。”
“你们瞧瞧，”洪涛没想到自己原本是用来搪塞的话，竟然引出了一个新的讨论话题，他想说“史校长的建议果真没错”，但他为自己手下这些班主任的敬业精神感动，同时又为自己刚才的搪塞感到羞愧，因此就把到了嘴边的话换成了另一个意思，“你们的智慧果然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个点子打得倒是蛮贴谱的。”
“啊，组长大人又夸我们啦！”韩和晶嬉笑着说。
“别打岔，”吴越觉得这个话题是他引上正路的，一种自我肯定的因素左右着他的情绪，他很想就这个话题拿出一些具有建设性的独到见解，就急忙止住了韩和晶的话，接着说，“我们应该建议学校在这方面采取点措施，把校园里更多、更好的资源释放出来，高扬高中生应有的理想主义之风，激活学生的读书空气，培养学生读书学习的兴趣。”
“吴老师的这个建议好，我想学校领导肯定会支持。不过，为了稳妥，我还是建议先搞个试点，等积累些经验，然后再铺开。”洪涛这次吸取了在史振东那儿碰钉子的教训，学会乖巧了。
吴越很想把这个试点的任务揽在自己班里，他意识到了承担这一试点的意义，也就是成功的几率很大，能给学校领导留下很深的好印象。但他知道，凭资历，有刘鸿雁在，排不上他。于是，他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先开口。
“怎么样？如果没异议的话，大家议一议，看谁承担这一试点好些。”洪涛用眼光扫了一下各位班主任，最后将眼光落在了刘鸿雁脸上。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了刘鸿雁脸上。
刘鸿雁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显而易见，平时学校搞什么试点，大家都爱推脱，最后还是由校领导点将，多半是由她来承担。而今天不同，这个议题是由下而上发起的，成功的几率很高，几乎没什么风险，如果她此时不推脱的话，势必引起大家心理上的反感。
于是，刘鸿雁说：“别看我呀，我与时尚前沿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呐！年轻人在这方面可比我这老太婆有体会、有发言权，起先这话题就是小吴他们几个先谈起的，就让小吴他们年轻人搞试点吧。”
刘鸿雁的话既让吴越听起来受用，又让“他们年轻人”听起来不反感。特别是吴越，感激之心油然而生，恨不得立马就请刘鸿雁吃顿大餐。
洪涛倒不觉得刘鸿雁是在推脱，因为他从大家的眼神中悟到了其中的玄妙，反倒觉察出了刘鸿雁是在帮自己解围。姜还是老的辣。他心里这样嘀咕着，立马将眼光调向了吴越等年轻的班主任，不紧不慢地说：
“怎么样？吴老师，你们几个年轻班主任承担吧！”他也学会了点将不伤众的策略。
几个年轻的班主任一听这话，纷纷表态：
“还是吴老师承担好。”
“吴老师比我们有经验。”
“我同意让吴老师做。”
吴越见大势所趋，试点的任务落在自己班里已经板上钉钉，就说：“啊，我做不合适。还是——”
洪涛拦住吴越的话：“好，就这样定了，试点由吴越老师的班级承担，吴老师就别推辞了。大家齐心协力，帮吴老师出出主意。下星期的主题班会，各位就准备观摩了，怎么样？”
“好！”班主任们异口同声。
三
吴越查资料、找案例，召开班委会，忙了几天，还是觉得这个教育主题确定的不够鲜明，教育活动的形式没有重大突破。想了想，还是刘鸿雁的经验丰富，于是趁别人不在场的时候，求教刘鸿雁：
“刘老师，您看，我们想把这次活动的主题叫‘如何看待校园快餐’，行吗？”
“要是能加上‘正确’一词，可能会更好一些。不过，我认为，最好能改成‘如何正确看待传统文化和快餐文化’。中学生的人格还处于形成期，开展活动应该考虑他们的心理特点。再说，学校教育的目的首先是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教会他们掌握学习方法，为终生学习打下基础。所以活动的落脚点还是应该给学生以人格的影响，起到育人的作用。传统文化也好，快餐文化也好，对学生而言，哪方面对他们的吸引力大，他们分配的时间也就多。如果传统文化是苍白的，那么学生的心灵空白就必然会被快餐文化所占据，何况快餐文化的时代特征又那么突出，鲜活得几乎无孔不入。我们抛给学生一个问题，就应该让学生悟到一个道理。我们是育人的人，应该明白追求快乐是挡不住的青春冲动，电脑、MP3只是学生追求快乐的一种载体，简单的否定并不能解决他们的认识问题。所以，我以为形成学生的自律意识才是关键。”
“那我的这个准备要做大的调整了。”吴越说。
“大的调整也没必要，我看你现在的这个方案，在形式上倒是应该做些补充，可以邀请学生家长，一同来探讨这个话题。我也做了一些调查，学生家长对学生购买电脑、手机、MP3等三大件的意见很大，只是学生之间的攀比之风让家长无奈，他们多数人还劝不动自己的孩子，这里存在着脸面问题。你班里成功的家长总有几个吧，让他们现身说法，强调理智地约束自己，利用大好时光发奋读书对于人生的意义，可能比我们老师的说教更有感召性。让学生明白，多花时间在读书上，有利于从中外传统文化中汲取丰富而均衡的营养。否则，自己的修养上不去，内在气质不能形成，待人接物时缺少内在之美，今后在人生的竞技场上就没有后劲，也难以成为社会上的优秀人才。”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刘老师，您可是让我茅塞顿开呀！”
刘鸿雁摆摆手：“你别忽悠我。你只要把握两点：一是让学生建立自律意识，二是让家长明白，学校不能用简单的生硬的管理手段限制学生，家长应该在培养学生建立自律意识方面配合学校，引导学生形成自律、自主、自强的健康人格。”
吴越说：“刘老师，我也不言谢了，否则您又说我虚伪啦。不过，能和您共事，真的感到荣幸。”
刘鸿雁笑一笑：“说不虚伪又虚伪上了。小吴，我可是真的拿你没办法啊！”
四
吴越的试点得到了广泛认可。特别是家长，普遍肯定吴越的这个主题教育具有现实意义，甚至有几个家长直接找到了校长纪安邦，对这次吴越主持的主题教育大加赞赏。
洪涛事先对史振东谈起过高一年级准备搞一个有关自律的主题教育试点，但史振东觉得这是老生常谈，没太在意，只对前来汇报的洪涛说了句你们看着办好了，就没再过问。
当家长陆续来找纪安邦的时候，史振东才发觉自己原来判断上的失误。但史振东是精明的，他不会等纪安邦找他。善于把握时机的他，怎么也不会让一把手发觉自己在分管工作上的判断失误。当最后三位家长离开纪安邦的办公室的时候，史振东适时地出现在了纪安邦的面前。
“振东啊，高一搞的这个教育，家长反映不错，这对我校评选最满意学校很有利。你看，是不是把这个经验总结一下，推广到全校啊？”纪安邦一见史振东，就抑制不住激动地说。
“我正想向您汇报这件事。市里下个月就开展最满意学校评比活动，把高一年级这个成功经验推广开来，一定能赢得家长的普遍赞许。”史振东附和着纪安邦的话，其实他心里清楚，多亏了上午看到了市教育局的文件，否则又被动了。
“好啊，你就主抓这件事，别的事先放一放。哎，看来你去学习还是蛮有收获的嘛，回来没几天，就搞出了这么一个有影响的动作，不赖！”
“那我就按您的精神去落实了。”
史振东告别纪安邦后窃喜，自己分管的工作又多了一项政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