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负着淤积在这城里所有的信念连同愿景仓皇出逃。行囊中那些充满灿烂的笑靥与阴霾的悲痛随岁月的匍匐前行或烟消云散,或铭记于世。只因我终是城里一个普通的为未来生活奔忙的人。
我是厌倦了这城里喧闹的人群,呼啸的车辆,平淡琐碎的生活了么?记得第一次来到这城,我于碾过千万里笔直或弯曲路途中无数次仰望蓝天,和煦的光晕明媚得刺眼,阴霾淅沥的绵雨潮湿得让人直透不过气。
这里有无数面直耸高空的墙,那些墙有黯淡的灰,有纯洁的白,亦有斑驳的纹。在车辆终日呼啸而过的高速路边,彼此的距离或近或远,咫尺天涯于心而言不过是近在彼邻。也许只有伫立每栋建筑的最高层才能俯览城的整个面貌,直到目前为止,我也未能有幸一睹它的现代华丽与悠久历史结合的全貌。
初到这座城时,在一次远足登山中,只是代表性地目睹了城的半貌。在三百多米的高山上一处花岗岩石台上,它的中间立着一个巨型石锁雕塑,石锁的四周围满了层层叠叠的铁链网丝,似苍郁的高山老者历过岁月时光中无数风霜雨雪的老态龙钟的身姿。
铁丝由于长久暴露在大地的风吹日晒下已锈迹斑斑,连同被锁死在链条上的形态各异的锁,它们全身泛着金灿或黯淡的黄,唯一的弓形手臂绕了链条一圈,紧紧地嵌入自己身躯上唯一的锁洞,一排排,一列列环绕着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链。由上至下,由下至上,链条每一处的缝隙都被锁身挤满了,似乎还有一些拥挤。
有的小锁还往上翘起了或方形或半圆的身子。这锁在城中究竟度过了多少年月,远足登山的游人与我也许无从得知,就像此处距离天空又近了一步的山涧高台。阳光刺眼到只能透过手指间的缝隙艰难地瞄到蓝天缓缓飘动的白云的一角,似梦幻迷城的虚无缥缈,那么地令人神往,终想探究云朵古老与年轻并重的心,却就此成为我心中一道最深邃的风景。
是谁说过,在斑驳腐朽的表象下隐藏着一颗澄明清澈的心?这被永远丢弃了钥匙的锁,紧紧地抓住并见证着城的不断成长与枯萎的根。是年轻情侣懵懂青涩爱的见证,亦是携手并肩走过夕阳的黄昏恋人的恒世之约。
锁的主人在城里究竟走过怎样的一段岁月?在它斑驳的锈迹皱褶里埋葬与萌芽着怎样的过往?也许这些已悄然无息跟随着城的成长步伐被琐碎的岁月湮没,再也无从找寻。于我却在城零散记忆中寻找着有关对城的回忆碎片。
喜欢默默凝望着象征着爱情,成长以及城里其他脉络的锁中的斑驳的纹路,试图探向这永恒的秘密。我曾尝试将年轻的指纹贴上去,摩挲,感觉它粗粝异常的皮肤,但它又会窸窸窣窣地落下很多依附的小沙砾,空气中若隐若现地弥漫着一股斑驳锈迹的古老气息,似拴挂在遥远故乡里多年未开启的宅门上的锁,便也锁住了城一世的秘密。偶尔有尖锐细小的石头,刺得指尖的肌肤微微泛痛,我却永远也寻不到那些令指作疼的石子,更无法懂得它们尖锐的原因。
也许这是一座城在成长进程中的一种必然,只是年轻的我未曾理解它们隐藏于城的深刻含义。
我初次来到这城时是在一个繁星闪烁,万籁寂静的夜,一切只与求学有关。蜷曲在狭小的车厢卧铺空间里,俯首微微泛着杂味的枕头与被褥上,随着车子的行进而不断摇晃的身子,脑海里一阵眩晕,一丝亢奋,幻想,期盼,更多还是劳累。发动机发出的低微咆哮,在去往城的漫漫长夜的路途中,似乎不愿惊扰车厢上所有的正在甘梦中对城充满无限期待的人们,连同躺在车窗边卧铺上的我。
在未去到这城之前,曾于心反复叩问:多年后的自己会在那座繁华之城扎根安定下来么?
这也许似一个寻不到答案的问题,但却会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变得清晰。不管怎样,我终是来到了这座城,带着从故乡酝酿的梦想或匆匆忙忙或姗姗来迟到达这里,似新生的开始。无论雨之前曾给予过我怎样无情的摧残洗礼,在城里的新生,却是又一次洗尽人间烟尘归复平静原始的时刻。
于心不免泛起一阵向往的躁动,有翘首的期盼,有无限的憧憬,更多是对新城的好奇。
故乡的城是一座小镇,这里的城是一座大都市,多少次总在想,为何年轻一代如此向往繁华拥挤的大都市。于是在车站,码头总会看到提着大包小包的异乡人,一脸茫然四顾时不时地望着同时陌生的彼此。鼓鼓的包囊中堆满了从异乡带来的全部梦想,或大或小,却有一番不在此处扎下根苗绝不返乡的决心。
这也许便是来城之人最大的欢乐和满足了。
虽然我不在那队列中,但多年的后同样会悄然无息地走进去。与故乡相同,城里向来是没有大雪的,即便气候骤降也只是接近零点的寒冷。南方有个好处便是无论多冷都不会下雪,亦有个坏处便是永远也无法触摸到最初从天缓缓而降的晶莹剔透的雪。也许人总是向往那些纯洁无暇的美好,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形成了翘首期盼的愿景,铭刻在城中人的心。
唯记得来到城的第一个冬天,我那一下子经受不起环境改变的身体突然生病了,当时,天冷得几乎能将人的手脚冻得知觉全失。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盖着单薄的棉被瑟瑟发抖,已不记得那一夜是怎么入眠的,第二天起身便感到浑身难受。
两位好友见状便马上陪我到医院打点滴,一位是邻舍的同学,一位是同乡好友。那家医院是镇上一所小型医疗诊所,却同样有着大医院里的长长的走廊,众多通向不同楼层的楼梯,点滴室位于一楼,那里坐,卧或躺这一大群生病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生什么病,但凡来到这里的都是不幸的病者。不来到医院,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被病痛折磨是如何地难受,只有在这里才能体会到生命的一种难得可贵。
点滴室是一间较为宽敞的内屋,用屏风隔开一间小小的注射室,里面还有几扇大窗,其中一扇窗正对着一条大街,从里望去是连绵的低矮屋顶和交替高耸的楼房编织成的图案,位置或前或后,却都是一座城的象征,原想这世上本没有城,聚集生活在此的人多了起来,盖了高楼大厦,才有了城。
我正闭着眼感觉到手背上传来瞬间的刺痛,接着便是冰凉的澄清液体由药瓶到输液管再到针头,一点一点穿过我手背上清晰可见的血管,流进我的血液。点滴室偌大的空间中弥漫着刺鼻的药味,脸上呈现出各种病态之像的人因病聚集在城中一间不到四十平方的空间里。
《围城》中有这么一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中的健康者似乎永远也不曾了解病者的痛苦,而病者却无限渴望健康者的步伐。
城中的人们种种的“进”与“出”得到的总是失落与空虚,连同病痛与健康的身躯,这是不是都否定着行为的本身。希望永远是对岸那座城堡。这是城中人在生命历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喜剧意义上的荒谬抑或悲剧意义上的崇高,这是一种快乐与伤悲并重的呐喊,是清晰可触中虚无缥缈的梦。
几年前,曾经在距离故乡几千公里外的一座城遇到心灵的不测,为拯救几近窒息的它,唯有无奈地搭上南下的列车,那晚的返程路途中,我又一次失眠了。尽管那座城有一股浓郁的异乡人文之景,于我而言只是一场错误的邂逅。
几年后,我再次来到一座新城,仍与求学有关,也许有还有未来触摸不到根基的生活。《城南旧事》里的英子,在至亲不幸被病魔夺走生命后,仿佛一夜间成熟,她不再是那个昔日懵懂的小女孩了。英子知道这仅仅是城所予以她的冰山一角的苦难,她必须在最小的年龄度量人世最遥远的距离,却也因此打磨出一纯洁坚强的女子。于我,在这城里学习生活已近两年,它的繁华丽彩抑或是我逃离的原因?
多年前,我会从一座城逃回来,如今亦可能从一座城逃去另一座城,没有更重要的原因。逃,仅仅是为了看到更遥远的路。以及一切零散易碎却又凝聚执著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