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顶棉布帽悄悄地爬到了外婆的头上。2011年春节期间,因母亲父亲的工作比较忙,加上近一年以来家境发生了不幸之事,年味较往年春节有所褪色。于是有一种错觉,如今的春节对我的心灵而言是一场无形的浩劫,表象中的平静不过是掩饰内心空洞的茫然。
今年的春节也是第一次不到外婆家过,似乎才隔年不去相聚,外婆家里的亲戚孩子们融洽的喜庆氛围便也逐渐地在我脑海里淡成黑白照。或许人大约都需要热闹相随左右的,不然生命之花会盛放至孤独的沿岸,有时热闹不是世俗,而是一场与外界的心灵交流。
我已不记得有多久没有与外婆有过心灵交流了,原本昔日的新春佳节我们一家以及外地的亲戚都会约定此时到外婆家相聚。曾经的他们是姐妹,是兄弟,嘘寒问暖,拉家常便成了新春里最好的主题。外婆有众多的儿女,每次过年儿女们都会包一个小红包给她老人家,道一句:祝外婆健康长寿。而我到目前为止还无独立的经济能力,只能向外婆道祝福,心里却总有一股尴尬弥漫左右。
其实在外婆心里不介意这些,平日那所偌大的房子总是空荡荡的,随着日子的推移,能够时刻陪伴在她身边的儿女越来越少,他们之中有的面临找工作,有的面临升学,有的已到谈婚论嫁之龄。能够至始至终陪伴她的或许只有自己的老伴——外公。
听母亲说,外公年轻时从是村里生产队的干部,虽是一位官员,却无半点官架,为人清廉友善,后来与外婆结婚生下七个儿女,其中大部分是女儿。母亲好像是七个儿女中排在中间,辈分不大亦不小。在我后来的成长岁月中对此并无细问,只怕过多提及起属于母亲属于外婆的那些艰辛岁月,那段我这代孩子永远都不曾了解的岁月,外婆又会唠叨上半天,母亲则会触景生情。或许外婆想看到的仅是儿女的幸福以及逢年过节多回老家与自己促膝而谈便已足够。而不是给她更多物资上的需求。这大抵上是所有长辈对晚辈的翘首期盼。
尽管我也曾一度想了解属于他们年代里的幸福与艰辛的故事。却由于年代远久,恍如隔世的时光蒙住了我年轻的双眼,模糊了我的思想。不禁自问:我们这代人那颗喧嚣的心能照亮父辈及祖辈人走过的那条漫长的昏暗的陈旧的宁静的巷子么?
记得昔年的新春佳节,我总会跟随父母前往外婆家拜年。虽是外孙,但外婆对我的疼爱丝毫不逊于奶奶,想起在我二十余年的悠悠成长岁月中,除了母亲不离左右,无微不至的关爱以外,外婆是最疼爱我的老人之一。
一股春的浓郁喜庆热闹氛围萦绕在外婆那栋孕育过几代人的偌大小院里,摆放着农耕用具的仓房,纹路逐渐褪去色彩的地砖,爬满了青苔的小石沟,被柴火的烟熏得一片漆黑的瓦片厨房,无不在显示着这座房子走过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艰辛岁月。
只是作为晚辈的我永远都不曾明白那是怎样的一段岁月,也无从回到逝去的零零散散地日子里拾起那些散落在不同角落里的故事。每次凝视到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一头蓬松的半白农家妇人头发,一双戴着浅碧色玉镯如枯树皮般的手,不免想到岁月真的很无情,但凡再稚嫩的事物被它淌过后,都将变成沧桑成熟的孩子。外婆是个幸福的老小孩,有众多爱她的儿女,最重要的是有一个终生爱人将陪伴她走过暮年,走完金婚的旅程。
闻着香喷的佳肴,加上年幼的我尚未懂得漫长岁月的沉重步伐所踏出的脚印的深浅,看到外婆表面上的微笑,并以此来定义她幸福与否。老人满脸皱纹的微笑含蓄着多少艰辛与泪水,我却不知道。来不及多想便同老家的孩子们边嬉闹着边往大圆桌边凑,那大桌上摆满了任何孩子看到都会为之嘴馋的美食。
那时的聚餐总会分为两桌,大人们一桌,孩子们一桌,为的是能更好地相聚谈话。亲戚们边吃边相互细数着一年来的得失,于我自然是无心留意他们的谈话内容,毕竟不同的话题需要相同的共鸣者。一天的相聚却总是那么地短暂,那么地让人依依不舍,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更何况是短暂的新春佳节时光。
我却不知道也未曾去细数过未来还有多少这样的美好时光。或许并不是我的无心,而是在孩童时代中有几个人能懂得“任重道远”的含义?
时光似白驹过隙,似起起落落的潮水,然而就在去年上半年,从外婆家传来一个噩耗——外公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
对于外公的离开,之前我并不知情,是母亲在事后告诉我的,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听说,没有任何我能够亲身感知的线索。外公走的时候,我还在远离老家几百公里之外的繁华都市,在那里正追逐着梦想,完成着学业。久离,便也渐渐忽略了故乡的消息,忽略了亲人的生活境况。是母亲的一个长途电话让我得知了这不幸的一切。
不知道外婆在第一时间是如何接受这事实的,老泪纵横抑或沉默悲伤,我没有看到外婆在得知这一切后第一时间的反应。而母亲对此事却终不愿过多提及,只在之前的电话里向我交代了大概情况,之后在我回到家里再细问时,母亲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似乎这不是我这个年龄应该去了解的事情,那些生死的话题,不该是我这个年龄孩子能谈及的,母亲在忌讳或逃避的或许便是那些沉沦在漆黑夜晚里的生死精灵。
一个不幸的事实却摆在了她以及外婆面前,母亲失去了疼爱她的老父亲,外婆失去了共度人生暮年的老伴,儿女们失去了一个亲切和蔼且严厉有加的外公。据老家的儿女们说,外公虽因意外突然离世,老人在彼岸却过得非常幸福,村子里有一种习俗,年迈的老者离世了,儿女们办理了身后事,在头七那天,可以让专人请回老人的魂附在他人身上,并由儿女们询问其在那边的情况,便是由此方式得知老人在彼岸是幸福的。虽有些天方夜谭,但这大约是老人所有儿女们共同的愿景,在彼岸好好地生活,不要挂念这边的亲人,因为我们会时刻想着他,爱着他。
自这件不幸之事发生之后,便再也没回过外婆家,我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由昔年的热闹突转成的冷清宁静,害怕看到老家亲戚们的眼睛,他们希望从我这里找到一种永失后的坚强信念。即使我有虚伪的坚强一时也无法适应那些善意的安慰。
然而,2011年的春节也是我二十余年以来第一次不回外婆家过,年龄的逐渐增长已让年变了味,加上一种沉默宁静的追思久久弥漫脑海,或许怕触景生情,或许怕期盼的坚强无法完成。我是在逃避着现实的悲伤么?不然怎么会突然害怕看到亲戚们与外婆的身影,只想就那么躲在自己的房间,让记忆断断续续地陈述,不须作声,静静地再聆听中寻找答案。在恒爱中唱一支空洞而悠远的歌,想着昔年里外婆家的那些点滴,如影像般再次淌过我的记忆。外婆会在每年的新春佳节给我以及尚未工作的孩子们,为他们发放一个小红包,祝福祈愿便也被悉数收进那小小的红包中。
我对外婆的了解也只停留在表象,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外婆虽已是七十高龄,身体却不逊中年人,走过几十里山路仍面色不改,或许这与她从小生长在山村有关。
今年春节,外婆却意外地来到我家,城镇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寒气,拂在那些走在幸福或艰辛路上的人们的脸上,也寒冻着外婆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她来到我家,紧裹着一件朴素的棉衣,仍是一脸微笑,从她脸上我竟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她问我今年为何不回老家过年,慌乱中,我却用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今年要和高中同学聚会,没有时间回去。
然而,外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叮嘱我注意多穿衣,注意身体,与母亲谈了一会家常后便起身说要回去了。就在那时,我在无意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外婆戴了一顶棉布帽,那布帽正好掩住她的全部发丝。平时外婆几乎从不戴帽,就算天再寒冷也是添加厚重衣裳,外婆的异常让我感到很疑惑,而她临走时还特地走到我房间里,只见她的右手从棉衣上袋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元,用微微颤抖的手却很快地塞到我的口袋里,说了一句:外婆也没什么钱,孩子,拿着,去学校了省点用。
我一脸愧疚回拒着外婆的好意,欲将刚才已被塞进口袋的钞票重新给回外婆,原本如我这个年龄已不该再接受老人的钱物,反之应该给她补贴。外婆却坚决要我收下那百元钞票,或许在她眼里我永远都是孩子,她的所有儿女们都是孩子,都应该被他用暮年的爱悉心照料着。时至今日,我却仍未能为外婆做点什么,只在心里默念,希望外婆的暮年能似跨世纪般漫长,于我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帮上她的忙,解决她在琐碎生活中的种种困难。
就在外婆即将走出门外时,她打开门,一股寒风乘虚袭进温暖的屋内,几根发丝却在寒风弥漫的空气中悄悄地从棉帽的下边沿探出头,挂在她的耳际边,那发丝竟是整根的银白。我看到了这一切,突然明白外婆为何会戴上棉帽了。
我能想象满头银发的外婆度过了怎样内心悲痛的日子,似粼粼波纹的银发丝里被多少个季节浸染过。目送着外婆逐渐变小且模糊的身影,我渐渐明白了夕阳红里的爱是怎样的刻骨铭心,三代同堂里的她背负了怎样的人世沧苦。
银发丝是恒爱,是外婆无言的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