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烂陀是一座寺庙,也是一所大学——印度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处学术文化中心。只是,两千多年的时光掠过,如今的那烂陀只剩下一片废墟,一座供人游览或凭吊的印度中世纪的遗址。这里再也听不到朗朗的读书声,看不到僧人们辩经时移动的脚步和舞动的僧袍。但是,我们从那一处处结实的墙基以及一座座大师们的舍利塔,还是能领略到当时的那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繁盛。
这是2008年的元月,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席卷着大半个中国,成千上万的人滞留在机场、车站或是码头。中国最大的媒体央视不得不腾出大量的版面来报道这场据说是“百年未遇”的雪灾,以及领导人亲临现场,慰问灾民和安排救灾。而在印度北方邦比哈尔境内,却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公路两旁,大片的农田里,油菜花正在开放,麦子正在拔节,只是由于化肥的缺乏,或者是缺少应有的管理,那些油菜花开得极没精神,一点也没有我们在国内江南所看到的那种灿烂如火的阵势。妇女们披着头巾,抱着孩子,在田埂上急急地走着,一些同样披着围领的男人三五成群地坐在村头,百无聊赖地讨论着什么。看到我们这些外国人,他们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瞥,继续着他们的话题。他们一样赤着脚,只有很少的人趿着拖鞋,手指上套着硕大的钻戒。
我们走进了那烂陀。偌大的寺院(姑且这样称它),虽然称不上游人如织,但与院外的凋落相比,这里却宛若另一方世界。道路宽敞,地面整洁,绿化带以及草坪上盛开着一行行漂亮的矢车菊,池塘里睡莲正吐出点点花蕊,映衬着一池妩媚的天空。
与国内的情形不同,我们在印度所有景点遇到的导游都只是一些男人。直到今天,印度仍然是一个女性社会地位极低的国家。在那烂陀,给我们担任导游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或许他没有这个岁数),据称他是这里的一个负责人。他领着我们一处处地走着,领着我们翻过一道道残垛,一边用英文给我们介绍着那烂陀的历史。
我们之所以对那烂陀感兴趣,除了它是一座佛教的遗址,还由于它曾是唐时中国最著名的高僧玄奘求学的所在。
玄奘的时代,佛教正像其他文化一样,正处在一个极其兴盛的时期。经过汉魏时期的大面积移植,大范围的改良和大张旗鼓的宣传,佛教在中国已深入人心。玄奘,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私度的方式开始了近二十年的西行求法生涯。那烂陀是他印度之行的重要绎站。而在这里,当时正集结着一万余名来自世界各地求知若渴的年轻学子,他们一律以僧人的身份聚集在这里,讨论包括佛学在内的医学、文学以及其他人文科学。那烂陀以开放的姿态接纳了这些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地区,不同种族的留学生们,并为他们的生活和学习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条件。政府规定,一百座村庄的税收作为那烂陀的办学费用,学生必须保证每天一斤牛奶的供应。我无法确知这一百人村庄的税收究竟合当今人民币多少,但我却相信,留学生们在物质上至少并不匮乏,他们不用去打工赚钱,当然也不用考虑毕业后的就业或去向。这些,可从残存的用作防止中亚地区强烈紫外线照射的厚达一米的墙垛可以看出,从临窗而建的结实的床榻可以看出。我不知现今世界上还有哪所大学能为学生的生活设计得如此周到。仅此,足见当时的印度有着何等开放的胸襟以及这个民族对世界文化所作出的贡献。
玄奘,无疑是当时那烂陀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他在这里进行了为期十年的学习,被称为“辩才无碍”。为了证明这一点,在玄奘即将毕业前夕,那烂陀为他请来了来自全国的一百位学者组成的教授团。据说答辩整整进行了十八个日日夜夜,玄奘以胜利者的姿态接受了当时印度大小乘分别赠送的荣誉称号“大乘天”和“解脱天”。对于这样一位不可多得的优秀学生,印度方面当然开出了最优厚的条件,希望他能留下来,留在印度本土,也是留在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的母国,但是,玄奘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国。
太宗皇帝原谅了这位僧人的私度,在长安,皇家以最隆重的礼仪迎接了这位中国最优秀的僧人归来,并随后在长安郊外按照玄奘的设计,建造了一座规模宏大的译经场——大慈恩寺,并让他带领一大批学者安静地把从印度带回来的经典逐一翻译成汉文。这些从印度带回来的经典,就存放在今天我们看到的大雁塔内。
玄奘后来被当作圣人,就像当年的佛祖释迦牟尼一样,他寂后的遗骨被分成多份,存放在中国不同的寺院里。
空气干燥,阳光炽热,我们踏过一处处废墟,与古之智者一同沐浴着南亚次大陆的阳光,仿佛自己也变得神圣起来。与国内很多人造的景点不同的是,沿着释迦牟尼的圣迹一路走来,在印度,无论是释迦牟尼的成道处菩提伽耶,还是他第一次公开宣说他的道法,即“初转法轮”的鹿野苑,乃至这所当时印度最大的学术文化中心那烂陀,哪怕角落里随处见到的一块烂砖头,都带着几千年前的陈霜,让人们能穿越二千多年的时光,置身于历史的神光之中。
就像中国佛教历史上曾遭遇四次“法难”一样,在印度佛教史上,对文明的大破坏同样存在。最大的一次是发生在十三世纪的回教入侵,包括那烂陀在内的所有佛教遗迹几乎都遭到毁灭性的大破坏。贵为王子的释迦牟尼赤着一双大脚从北到南,其一生说法,总不离“平等”二字。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世界总处在一个循环的“成住坏空”的过程,真正的平等并不可得。那烂陀在那场种族灭绝的劫火中所遭到的破坏是难以想象的,直到十九世纪中期,印度方面才根据玄奘《大唐西域记》的描述,从一堆废墟中将那烂陀挖掘而出。虽然只剩下断墙残垣,但到底还是能让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能够领略那烂陀当初的风貌,同时也受到一次心灵的震撼。
在那烂陀,我们遇到一只小狗。听到我们的招唤,狗立即依偎到我们的身边。随行的一位法师抚摸着狗缎子一样油滑的毛皮,一本正经地给狗说“三皈依”,狗感激地伸出舌头在法师的手臂上舔了一下。其实,在那烂陀,热情如这位法师者何止千万?但是,对于一切给它说法的人,狗没有表示一丝鄙夷,它那么温顺地依偎着,那么专注地听着。它大度的面容以及它随顺的姿态反而让我有一丝自叹弗如的羞愧。
这就是那烂陀,包容而开放的那烂陀。
200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