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池源溪是中国著名的傩戏之乡。源溪柯、曹、金三村,村村都有傩戏,村村的傩戏各有不同。每年正月十三的傩神大会,不知吸引了多少外地看客的目光。
每年都去源溪,源溪人几乎个个熟悉我。也给那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那里的人便记着我的好处,于是,不管在哪里遇见,远远地就喊:来了?到我家吃饭吧!在源溪,我可以随便坐到一户人家的饭桌上,任何一个人家都愿意为我铺设一张简易的卧榻——这该是何等的待遇!我敢说,这种待遇,不是每个到过源溪的外地人都能拥有的。
熟悉我的朋友说,别人是来看傩戏,黄先生是来看别人;别人是看傩中之戏,黄先生是看傩戏之外的人生。
傩神大会的头一天,我像往年一样走进源溪。刚一进村,就遇到金村的老戏首小毛老爹,小毛老爹说,今年我们金家也要演傩了。但我知道,十多年前,金家的祠堂即被一场雨雪压塌,十多年来,眼看着其他两村年的傩神大会热闹非凡,金家的傩神再也没有被请出箱笼。
正月十三的上午,傩神大会如期举行。按照旧有的习俗,柯、金、曹三村依照缟溪的流向依次出行,那种阵式,让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大开了眼界,也让到场的摄影家们拍爆了相机。傩神大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傩神归位,百年社树下只留下一堆堆鞭炮的碎屑和一串串杂沓的脚印,我也决定离去了。这时,小毛老爹附在我的耳边说,黄先生再住一晚好吗,晚上我们要专门为你演一场傩戏。见我疑惑的神情,小毛老爹又说,你来五年了,一次也没看过我们的傩戏,难得你对我们金家这么好。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赶紧整理相机,装上胶卷,我对自己说,这都是些多么好的农民啊!
临近傍晚,天空下起了小雨,雨丝中夹杂着雪花,我不敢问傩戏的事,我唯恐我的多事会给老人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晚饭后,有几位青年邀我去打麻将,我答应了。而当我刚刚坐到麻将桌前,从祠堂方向传来一声惊天的火铳,我推开麻将,说一声对不起,拎起相机就朝祠堂跑去。昏黄的灯光下,几位老农正忙着演傩前的祭祀,十八尊傩神的脸谱被从箱笼中一一请出,几个老人在用毛巾蘸着白酒仔细地揩擦着脸谱上的灰迹。鞭炮一挂又一挂地炸响,弥漫的烟雾中,小毛老爹站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开始“喊断”。我听不懂他“喊断”的内容,但我被一种极庄严,极神圣的气氛感染着,我甚至忘了打开相机,直到小毛老爹“喊断”完毕,他朝我笑着,说今晚天公不作美,正戏是没法演了,给你演几段折子戏吧。我点了点头,心中唯有说不出的感激。
雨越下越大,人们都躲在那最后半进祠堂里,祠堂屋顶上的瓦片零零落落,几根朽烂的屋椽耷拉下来,随时会掉落在地。我的心提到嗓眼里,我只能在心里祈求傩神护佑,让这场演出顺利地进行下去。铿锵的锣鼓敲起来,浓烈的气氛驱走了严寒,随着一声声震天的火铳声,我内心的不安也渐渐地平复了。
在这天晚上,在那半进破旧的祠堂里,老人们为我表演的傩戏有“古老钱”、“将军令”、“舞回回”以及“龙伞”等。直到午夜时分,老人们似乎仍言犹未尽,小毛老爹和他的一群侄儿们手持竹片在落满碎雪的青砖地上有节奏地敲打着,他们唱着:“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家去学打铁,一打打到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在那条童年的石板路上,我们就是唱着这样的儿歌,一步一步告别了童年,告别了一个无忧无虑的时代……几十年过去了,如今的我鬓边染霜,十指乌黑,一颗心也渐渐老去。在这个蔽塞的山村,在一座随时都会倒塌的老祠堂里,一群老人为我演绎着一个又一个童年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衰老的心春水般活泛起来。
雪越下越大,但我们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寒意。我索性也戴着面具参加了表演,我和老人们敲着竹片,拍着手,愉快地歌唱着,在浑厚而苍劲的歌唱声中,我和这些可爱的老人们一同回到了那个令人迷醉的童年时代。
200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