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到贵池的乡下去看傩戏。
我生活在一个被称作戏曲之乡的城市里,然而我不看戏已经很有些年了。不仅我不看戏,这个城里的大部分人都不看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看傩戏,而且是大老远地跑了来,跑到这个深山沟里,去看一种被称作戏剧活化石的傩戏。其实我并不识傩戏,犹如我不识古董一样。傩戏是一种古董,只有古董鉴赏家们才识得它的好处,识得它的微妙之处。然而我还是来了。
这一天是正月初六,我从安庆出发,下午,我来到一个叫作姚街的村子里。追随着一阵时隐时现的锣鼓,走进一座古老的祠堂。令我惊叹不已的是,五六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正在一位老人的指点下有板有眼地练习着,那种专注和认真,真正是让人感动。老人说,不是说要从娃娃抓起吗,我们这就开始让娃娃们学了。接着,我们又来到另一个叫作山里姚的村子,认识了傩戏艺人姚秉琦。姚秉琦现年七十七岁,是这一带有名的傩戏会首。姚老原是刘街乡的一名小学教师。三十七岁那一年,他经不住爱情的诱惑,与一位姑娘双双陷入爱河。他与结发的妻子离异了,原指望能同他相爱的人结婚,但是,他们的爱情注定要受到世人的指责,再加上他的出身问题,不久他即被遣返回乡,做了农民。这时,那心爱的人却离他而去。从此,傩戏伴随他度过漫长而寂寞的人生。我问老人,来看傩戏的人多吗?老人说,王老要来的,王老每年都要到我家里来;班尔干也会来的,班尔干还说什么时候请我们到巴黎去演出。“王老”是傩戏研究家王兆乾,后者班尔干是一位法国人。
第二日清晨四点多钟,我们随姚秉琦再次来到那座破旧的祠堂里。清冷的夜气里,几位老人在香案前净手、焚香,然后给那些傩面“开光”。老人们从一座雕饰精致的龙亭里捧出一尊尊傩面。傩面一共是三十二尊,生、旦、净、末样样都有。姚老说,这三十二尊脸子,是文革以后,他凭着记忆请一位老雕刻匠雕刻而成的,虽然没有从前的精细,但还算生动。“开光”完毕,老人们一一给那些“脸子”跪拜。于是我知道,那些“脸子”是一尊尊图腾,是一尊尊山里人心目中的神祇。很久没见过真正的虔诚了,人类至尊至纯的虔诚,难道就只存留在这被大山阻隔的村子里吗?
下午,王老来了,班尔干没有来。我想,那位法国人不过是说说罢了,他看完了中国农民独有的古董,做完了他的学术论文,说不定早将这个叫作山里姚的地方忘记了。然而农民们似乎并不把班尔干的许诺当真,他们还是认认真真地准备了起来,一如往年。
太阳终于落下了山沟,随着火铳的一声震天锐响,整个的村子热腾起来。男人妇女拎着火桶涌向祠堂,孩子们飞快地穿过街巷,并不时向人群扔出一只恶作剧的响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的香气。演傩的人们则开始沐浴、更衣。姚秉琦说,沐浴是对傩神的敬奉,也是对自身的敬重。这时,祠堂已被看傩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在震天的鞭炮和浓浓的烟雾中,一尊傩神走上台来,那是一个小生,他站在台的中央呀呀地唱着;又一个傩神上来,那是一个老者,仍然是呀呀地唱着。听不清他们演唱的内容,然而他们似乎并不计较人们是否能听懂他们的演唱,也并不在乎台下观众是否真能看懂他们的演出。甚至到了后半夜,当台下的观众终于禁不住寒冷陆续地离去了,台上的演出照样认认真真地进行着。
我们也准备离去了。穿过摇曳的烛光我来到后台,打算向姚秉琦告别。老人脸上流淌着泪水,他背对着戏台,用沙哑的嗓音进行伴唱。老人老了,他只能用他老迈的嗓音在后台伴唱。其实,他微弱的嗓音并不能起到伴唱的作用,但是,他仍然忘情地唱着。他在为自己歌唱,在这样动情的歌唱中,他或许正忘情在他童贞的少年时代,忘情在他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之中。
199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