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家,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推开门,就会见到熟睡的妻女啊!然而,我失望了,室内空荡荡的,席梦思床上,写字台上,所有的家电、家具上都落了层厚厚的灰。我丢下行李,重新锁上了房门,到自行车棚里推出自己的凤凰牌自行车。第一次和刘南北出差之前,这自行车还是锃光瓦亮的新车子,一个月的风吹雨淋,无人照管,已变得锈迹斑斑,两个车胎的气门芯也被人拔走了。我挺心疼,这要积攒半年的工资才能买下来啊!但我想:用这点损失为厂里换回20万货款,签到23000多台柴油机的合同——值得!看来,只要努力拼搏,对自己、对自己推销的产品有足够的信心就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推销员!
我骑自行车到岳父岳母家。岳母正哄着小诗诗吃早饭,岳父和吴春芳都不在家。岳母告诉我:“春芳昨夜没回来。”小诗诗眼泪汪汪地向我诉苦:“爸爸,我想妈妈了,我要妈妈……”
我很生气,说:“家里没有,这里也没有,丢下孩子到哪里去了呢?”
岳母说:“你去你爸爸店子看看,可能是在那吧。”
前年,岳父在重型机械厂犯了经济案子,判了三年刑。吴春芳在外贸工作的大姐帮法医买了辆进口免税的摩托车外加一箱平价名牌香烟,买下个监外保医。保医的头一年被广东韶关的一家新上马的钢厂聘去当供应科长;第二年与人合伙办了个工矿配件厂,把韶关的那家钢厂的配件生意接下来了200多万。没想到做了一辈子发财梦的岳父大人犯了经济案、判了刑反而梦想成真发了笔横财!第三年又给那家钢厂在株洲办了个购销部。曾经是我提议让吴春芳去帮助岳父搞财务,学点经营之道。
我又跨上自行车跑到位于市中心的岳父办的购销部,这里半开着卷帘门。我弯下腰钻进去,里面乌烟瘴气,一群男女蜡黄着脸围着麻将桌酣战。里面有岳父,有吴春芳。我十分气愤,退出卷帘门,挺严厉地喊:“吴春芳!”里面没人应,我又喊了一声:“吴春芳!”
春芳在里边答应了:“哎,来了来了,等一会儿。”
拖了足有半个小时,吴春芳提着个挺时尚的月牙形手袋,满面倦容地钻了出来。我说:“你可真够用功的,如果把这劲头用在学习上、工作上、料理家务和侍候孩子上,你该多好!”
吴春芳理直气壮:“行你满天下跑,就不行我出来玩玩?”
“我满天下跑,是工作。”
“工作,说得好听。谁知你在外边都干些啥?人家都说,现在搞供销的,十个有九个在外边嫖。”
来往的行人,都扭过头来看我们。我火气上来了:“你小声点好不好?唯恐天下不知啊?”
“怕什么,反正都不认识!”
我突然有了一个新发现:吴春芳的两只上眼皮绽出了一条小缝。我知道那是经手术割出来的双眼皮,我好生讨厌:“挺好的眼睛,非要割条缝,好看吗?”
吴春芳从手袋里掏出镜子照照,发现的确不那么好看,特假。她脸红了,说:“不是给你看的。”
回家的路上,经过内燃机厂办公楼,吴春芳突然停下来,执意要到我的办公室看看,我起初莫名其妙,玩麻将玩得天昏地暗,怎么对我工作的办公室发生了兴趣?我陪她进了我的办公室,她又跟我要办公桌抽屉的钥匙,原来她要检查我抽屉里的隐私,我想起抽屉里正好有一封梁文情意缠绵的来信,我怕她误会,死活没有给她钥匙,后来她确信无疑地认为我抽屉里有鬼。
这天是星期天,我把小诗诗从外婆那里接了回来。我要吴春芳打扫房间,自己提着篮子上街买菜,然后系上白围裙下厨房烧菜做饭。这家务劳动虽然琐碎,但其乐无穷,无怪在大学读书时那些北京、上海的老知青无论功课多么紧,也要用煤油炉自己烧菜吃,说那不仅仅是为了吃了顺口,更主要的目的是寻求一种生活情趣。我时而厨房,时而抽空跑到客厅教导小诗诗写作业,小诗诗已经会写“爱学习、爱劳动、做一个好孩子”,时而我又向吴春芳发表批评意见:“服侍丈夫,养育孩子是女人的天职,我不要求你服侍我,我只要求你管好这个家,带好小诗诗。女人最忌的是没心!”
吴春芳一边用拖把擦地,一边不服气地说:“我没心,你还没肺呢!”
我说:“你看到过哪一个好女人彻夜在外玩麻将的?我早就说过,玩麻将不是好事。我不相信你爸爸那个店子日夜玩麻将牌,能做成什么生意,除非从事赌业。”
吴春芳罢工了,把拖把一丢:“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你在外边怎么样,鬼才知道呢?”
我放好了饭桌,端上来了四个菜:一个粉蒸排骨,一个辣椒炒肉,一个白菜苔,一个小诗诗最爱吃的炒土豆丝。客厅内充满了饭菜香。我宣布停战:“好了,好了,现在吃饭。”我突然想喝啤酒,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元二角五分钱,往吴春芳手里一塞,恳求道:“去,给我买瓶啤酒,我真有点累了。”
“累是你自己找的!”吴春芳报怨着,但还是去了。吃过午饭,吴春芳说到爸爸的店子里去做笔账,很快就回来。结果下半夜3点多了,还没见她回来。我已经顾不得发脾气了。明早8点钟上班后,我要向唐科长汇报工作,然后乘胜进军,远征东北……
唐科长现在一反常态对我格外器重,那天看到我收回来的20万元货款和签回来的23000多台柴油机合同,目光大放异彩,给我倒了一杯酒让我跟他一口干掉,然后朝我肩膀上狠狠地捶了一拳,说:“给你放半个月假,回去好好陪陪老婆。”
我说:“不用了。工作就是我的游乐场,只要你让我不停地去奋斗,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
出差的那天,我正在打点行装,往可乐瓶里灌凉开水时,吴春芳回来了。我喜出望外,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像欣赏一幅画似的,一边细细地端详着她一边说:“让我好好看看。我老婆真美,而且越来越美,尤其是有了小诗诗。做了母亲那天起,更美了。小诗诗呢?”
吴春芳说:“放我妈那儿了。”
我松开吴春芳说:“你又去跳舞玩麻将了吧?我不许你再跳舞再玩麻将。你要守好这个家,培育好小诗诗。我为万马柴油机厂闯天下也是为老婆闯天下,为女儿闯天下。”
吴春芳有些异样地盯着我,像是最后通牒:“你别再出差了,好好陪我,我不去打麻将也不去跳舞了。”
让我不做什么都行,唯独不让我出差不行,我妥协了:“好了好了,你去玩吧,我绝不可以不出差!”
吴春芳抱怨道:“你就爱跑啊,没差出还要申请出差!你看你原来研究所的同事小黄,人家有差都不出,天天陪着老婆孩子。”
我笑了:“小黄?就是总笑我不如他的那个小黄?他能跟我比吗?他是每天喝半瓶啤酒就高呼万岁的人。我呢?我要每天喝半瓶茅台,半瓶威士忌,半瓶XO巴拿马!我要做一名全中国最优秀、全世界最成功的推销员!”
吴春芳:“哼,放着工程师不做,去做推销员,人家都以为你搞技术不行呢!”
“在重型机械厂刚做推销员时我也这样想啊,是人家老厂长有先见之明,你看着吧,若干年之后,不仅要有大学文凭,还要是各方面都优秀的精英人物才有资格去做推销员。”
这时候,小诗诗被外婆送回来了。小诗诗好奇地盯着我:“爸爸,推销员都干什么呀?”
我抱起女儿想了想,说:“推销员啊,就是为群众解决实际困难,也就是像雷锋叔叔那样为人民服务,而且要完全彻底地提供最令人满意的最忠实的服务。”
小诗诗一副天真的小模样:“噢……推销员就是做雷锋叔叔!”
吴春芳对我撒娇:“你带我和诗诗去游泳。”
阳光照耀下的湘江,女儿在沙滩上玩耍。我像以往一样,横渡湘江在对岸小憩了一会儿又游回来。穿泳衣的吴春芳袒露着冰肌雪肤般的身体欣喜地从岸上趟水来迎接我。吸引了对对情侣惊羡的目光。渐渐地那目光淡了、失望了,江水浸没了吴春芳的胸部……
我游到吴春芳处,停住了。吴春芳攀着我的双肩,迷上双眼,悄声说:“来,抱抱我……”
我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吴春芳情意缠绵地说:“抱我,用点力!”我又深深地吻了她一下。
吴春芳仍乞求着:“抱我,抱我呀!”
我知道,吴春芳是想像周围那些情侣一样在水里亲热个够,我不耐烦,甩下吴春芳:“都老夫老妻了,要亲回家亲去!”我自顾自朝岸上走去,我感觉到了身后吴春芳幽怨的眼神……
一个炎热的夏天过去了,我走了大半个中国。内燃机厂的销售形势转败为胜。我最后一次远征归来,正值中秋。我从北京买了两盒月饼,下了火车径直奔往岳父岳母家,我要接春芳和小诗诗回我们自己的那个小家欢度中秋。我要把这一个夏天的艰辛和创造讲给春芳和小诗诗听——这个夏天,我创造了一个奇迹啊!我订到的几万台柴油机合同救活了令市长都头疼的奄奄一息的内燃机厂!我在岳父岳母家吃过晚饭,给了岳父一盒月饼和一条名牌香烟,这总共用了60元钱,是我半个月的工资收入。然而岳父无动于衷,连看都没看一眼。吴春芳的哥哥、嫂子们都聚在这里。岳母刚刚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吴春芳便摆上麻将,喊她爸爸、哥哥、嫂子们来玩。我拉着吴春芳的手:“今天是中秋,别玩了,咱们回去赏月、吃月饼。我买了这月饼可是高档的,你从来没有尝过的。”
吴春芳抽出手,不太自然地笑着:“在这里不也一样过中秋吗?”
“不,一定回去!”我坚持着,“我要给你讲讲这个夏天!”
“有什么好讲的?”
“我要给你讲在这样一个夏天,一个推销员创造的奇迹,创造的伟业!”
我提着给春芳、诗诗留下的一盒月饼,硬拉着吴春芳:“走,我去抱诗诗。”
吴春芳又挣脱了:“算了,我怪累的。”
“我骑车带你。”
岳母也劝吴春芳:“回去吧,家扔得这么久了,回去看看。”
吴春芳极不情愿地看着我:“那……那你明天要骑车送我回来!”
“明天星期天,我要带你和诗诗到公园去玩,然后到我父母家包饺子。”
“不!我要回来。”
我有些火了:“这是你的家,还是内燃机厂是你的家?”
“这里!”
“你混蛋!”我无可奈何地骂道。
僵持了很久,小诗诗都在床上睡着了,吴春芳的哥哥嫂子也来劝,吴春芳终于答应回家了。这时已经是深夜11点了。夜很静,天上漫布着灰色的云团,像铺了层烂棉絮。月亮偶尔从云隙间露出来一下,便又被大片大片的乌云遮住了。我骑上车,春芳轻盈地跳上车后坐,揽住我的腰,说:“好点骑啊!”我说:“你放心吧,现在可不像刚结婚那会儿了,挺宽阔的马路,偏偏躲不过一颗小石头。”
吴春芳在后边咯咯地笑。
我愈加显示我的车技,自行车骑得特慢,我仰望夜空,期盼着天上那片乌云快点飘过去。我说:“哎,春芳,我有一种感受。”
“啥感受?你快说,我要趴在你背上睡了。”
“别急,别急,今天是中秋夜,等那乌云飘过去我再告诉你。”
月亮终于露出来了,而且还拽出颗明亮的小星星。我说:“告诉你啊,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把你看做月亮,把我自己呢,看做月亮旁边的那颗小星星,我想我这一生都伴随着你,围绕着你。”
吴春芳睡意没了,也随我仰望天上的月亮,但月亮又藏起来了。我继续说:“现在啊,我仍把月亮比做你,但月亮旁边的那颗小星星,我把她比做我们的女儿小诗诗了。”
自行车几乎原地停下了,突然失去了平衡,吴春芳慌乱中跳下车,我一个人左拐右拐,刚刚找回平衡,后边冲上来一辆摩托车。骑摩托车的人猛然甩出一块砖头,正击中我的头,我连人带车栽进路旁齐腰深的排水沟……当我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在附近的医院,医生正在为我包扎伤口。我一脸的鲜血,一身的污水,我懵懵懂懂地问医生:“春芳呢?是不是出了车祸?”
民警来了,告诉我了一个残酷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实:“你知道是谁袭击了你吗?”
我摇头。
“是你爱人的男朋友!”
“我爱人的男朋友?我爱人怎么会有男朋友?”
民警说:“你要提防点儿,是你爱人在舞会上认识的,在你出差的这段时间,他们经常在一起玩麻将。”
天在旋,地在转,这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呢?然而就是这样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头上!本来已经从床上站立起来的我,像堵墙那样坍塌了。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挣扎着爬起来,又怎样离开那些好奇心多于同情心、喜欢看热闹而唯恐别人不倒霉的袖手旁观者的。我咬着牙,忍着一身的疼痛,推着摔变了形的自行车,形单影只、一瘸一拐地朝内燃机厂的家走去。天上布满了乌云,中秋节的月亮无影无踪了,一阵阴冷的风迎面袭来,我瑟瑟发抖。我从东北回来,几乎是站了一路,经受了刚才那样一场劫难,我筋疲力尽,真想就此倒下,再也不肯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