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特别又难缠的城市,从一点到另一点,比猜字谜还要有趣,”厄内斯特·海明威在他的小说《渡河入林》让老上校琢磨着威尼斯的地貌。“老天,我真喜欢这座城市!他说,我很高兴,在我还是个小男孩,语言能力还不太够时,当时就曾出力捍卫过威尼斯。直到那个晴朗的冬日,我受了小伤,被送到后方时,还未见过这个城市,就在这时,我见到她从海中升起。妈的,他想,那个冬天我们在上面的关口还真坚守不懈。”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海明威即已知道威尼斯远近的腹地。一九一七年四月,他在意大利北部担任美国红十字会的救护车司机,在一次救援任务时伤了脚。在米兰一间他接受治疗的医院,十九岁的海明威认识了一名爱尔兰贵族,为英军的职业军官。秦克·多尔曼–史密斯(Chink Dorman-Smith)成了海明威最佳的男性典范。秦克骁勇善战,服从纪律,亦态度优雅、风趣,而且十分博学。两位男士成了好友,战后依然保持联络。秦克后来成了海明威长子的教父以及他小说中许多男性角色的典范。
上校看着酒吧窗外及门外的大运河河水。他可以见到系住摇船的黑色大木桩与傍晚落在被风拍打的水面上的冬日天光。运河另一边是那座“宫殿”,一艘木船顺着黑沉宽大的运河而上;尽管风从后方吹来,扁平的船头还是激起波浪。
“来一杯马丁尼,”上校说。“双份的。”
海明威不时会去威尼斯,只不过几乎不在夏天。对此,他有一套理论,是他在和他的传记作家哈须纳(A。E。Hotchner)共游水都时提出来的:“威尼斯的石头在阳光下不起反应,”海明威说,“只有在冬天才见得到真正的威尼斯。”只有亚得里亚海冬天灰蒙的光线才能正确展露那种颜色。
海明威在日常场景中把这真正的威尼斯描写得更加立体鲜明:
他走过一条巷子,来到鱼市。灰绿色的大螯虾躺在市场上,仿佛已见到自己将在沸水中就死,螯虾也摊在湿滑的石头地面上或有着粗绳把手的篮子及箱子中。它们全都上当就捕,上校想着,螯爪被捆绑起来……
他现在打量着所有那许多甲介动物,还有其他的小美味,像甲壳锐利的帘蛤,可是要在打过伤寒疫苗后才能吃的玩意。
他走过这些海鲜,停下来问一位小贩他的牡蛎是哪来的。他表示全都来自没有污水的好地方,上校便挑了六个打开。
他喝下汁液,挑出牡蛎肉;他拿着那男人递给他的一把弯刀挑着,紧沿着牡蛎深处……
哈须纳在他的海明威传中提到两人在大运河上乘摇船的事,作家表现得像是一位当地行家一样:“海明威要我注意一栋宫殿,和运河隔了一座种有许多树的花园。‘拜伦爵士在这住过。这栋宫殿现在属于一名老女爵所有,我的老熟人之一。她不允许任何人睡在拜伦的床上。’他指着下一栋看来亲切的小别墅,隐身在几棵树后。‘这里住着意大利的大诗人邓南遮,我的最爱之一。’当摇船最后泊在高级饭店格里逖的木桥旁时,海明威说道:‘这以前是威尼斯一位重要人物的宫殿,安得烈亚·格里逖(Andrea Gritti)总督。’现在可说是全威尼斯最好的饭店——也就是说,如果想住在一个舒适豪华的环境,又不想被热心过度的饭店员工打扰的话。’”
作家后来还指点他的传记作家,下次来威尼斯前,一定要读约翰·罗斯金著名的大作《威尼斯的石头》——就算里面有许多不太让人感兴趣的东西,这本书仍是最全面的引介。
一九四八年,一战后三十年,海明威想在当时战场附近一个安静之处,把他早年的当兵经历改写成一部短篇小说。托切罗(Torcello)这个偏远的岛屿似乎是个理想的地点,离威尼斯将近一个小时的船程。
“我们在万灵节渡过潟湖,经过制造吹玻璃的慕拉诺岛及编织之岛布拉诺(Burano),要到托切罗用餐,我们十分喜欢岛上一间客栈——是‘哈利酒吧’的奇皮亚尼(Cipriani)开的,他现在还是老板——在爸爸看过房间后,便决定待在这里,那有间带壁炉的小沙龙,可以看见花园和大教堂的大玻璃门,有一间大卧室,有两张大床,还有一间漆成黄色的浴室。”玛丽·海明威(Mary Hemingway)一九四八年冬在她的日记中如此记载。
十一月四日,海明威夫妻带着许多箱子搬进托切罗岛上奇皮亚尼客栈的漂亮小套房。两周后,玛丽离开该岛到托斯卡尼拜访朋友。有着大家长态度、喜欢被称做“爸爸”的海明威留在托切罗,等着接下来几个月的猎鸭季节和专心写作。
但在冬天的维尼先地区(Venetien),刚结第四次婚的五十岁作家却遇到料想不到的事。在和意大利友人打猎时,一个新的缪斯又再度进入他的生命中。这位黑发的威尼斯美女名叫亚德里安娜·伊凡奇(Adriana Ivancich),十九岁,来自一个古老富裕的家族。海明威立刻爱上了她。
亚德里安娜的祖先在总督时代是富有的商人。这个家族住在雷美狄欧大街(Calle de Remedio)上的一栋宫殿中,今天后人还住在这里。此外,她拥有一间大饭店,招待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亚德里安娜过着一段备受呵护的童年,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夕之间摧毁了原本的平静安稳。亚德里安娜的哥哥在战场上身受重伤,许多朋友也捐躯沙场,家族部分产业亦遭美军轰炸夷为平地。一九四五年夏天,当时十五岁的亚德里安娜遭到最为沉重的打击,她的父亲某天早上在家门口被人杀害。
这位这时已经长大的威尼斯女子,头发乌黑,眼睛忧郁,举止高雅,会让显得粗野的海明威感兴趣,并不难理解。亚德里安娜起先多半把这位满脸胡子的高大男子当成父亲般的人,尤其海明威开门见山便把她叫成“女儿”。直到这位作家多次邀她打猎、坐船,到“哈利酒吧”喝东西——虽然总有相同的熟人陪同——她才明白这位举世闻名的作家、爱好打猎的男子与女人崇拜的对象爱上了她。
教养良好的亚德里安娜并未因为这位名人对她的爱慕而昏了头,她知道海明威的婚姻,反而不知所措。相反的,海明威颇受这位年轻的缪斯鼓舞,立刻开始写作他计划中的书。战争经历与猎鸭现在成了细枝末节,他心中最关切的却是一名年长男子和一位美丽年轻的女子间的爱情故事。海明威花了一年时间撰写这本书,先是在托切罗岛上,后来在古巴的家中。
小说主角是名美国上校,年约五十,爱上了一名威尼斯的年轻贵族,雷娜塔(Renata)女爵。海明威通过关于勇气、沉着、爱情、青春与年老的冗长对谈,企图清楚勾勒出这两个悬殊的角色。
不过,这部小说《渡河入林》一九五〇年九月在美国出版后,并未引起大的反响。美国与欧洲评论家都认为这是海明威最差的作品,表示角色陈腐,对话亦然,剧情贫乏。
十年前,他的小说《战地钟声》走红文坛,新作品的负面评价令海明威十分沮丧。此外,想到伤害了亚德里安娜,更令他困扰。他四处旅行,深感不安,并从一封她寄来的信中得知,半个威尼斯都在议论她这桩“绯闻”。年轻女爵这个角色,亚德里安娜可以轻易对号就座。
海明威回到古巴后,依然和亚德里安娜维持着朋友关系。他妻子玛丽大可放心自己的婚姻并未真的触礁,因为亚德里安娜在一次交心的谈话中向她保证,完全不可能和这位年长许多的男人谈情说爱。海明威的小说人物只是愿望投射下的幻想产物。
不过,作为小说情节背景的外在环境,却是真实的,而且一模一样:大运河旁拜伦爵士、罗伯特·布朗宁或邓南遮住过的宫殿,依然屹立在原来的位置。里亚多桥旁的鱼市,依然像海明威那个时代一样缤纷湿滑。格里逖饭店依旧是威尼斯的高级饭店。海明威偏爱的酒吧,尽管价格飙涨,仍受喜爱:
坎特威尔(Cantwell)上校出了格里逖饭店大门,走入这天最后的阳光中。广场的对面还有阳光,但船夫找地方躲着冷风,宁可避在格里逖饭店下闲晃,也不愿在广场受风的那一面享受最后一抹温暖的阳光……
当他走下桥的另一端,便见到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她们动人可爱,没戴帽子,穷兮兮的样子,却穿着入时,说话跟连珠炮似的,当她们踩着自己修长的威尼斯脚,大步走上桥时,风吹起了她们的头发。上校对自己说:我最好别在这条接上东张西望。走下一道桥,过了两个小区,你在猛地右转,一路直走去哈利那。他就这样做……踩着老步伐,只匆匆看着经过他身边的人。当他顶着风,深呼吸时,他想着,空气中的氧可真不少。
他跟着拉开哈利酒吧的门,进到店里,他又再次办到,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