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他的决定,尹家老仆终是忍不住泪洒帅帐,止不住地叩头,鲜红的血蜿蜒留下,染红了尘灰,“公子,算是小的求求您了。老爷自知死期已到,就盼着见公子最后一面。小的知道公子忠君为民,可事到如今却是陛下对我们尹家不公啊……”见尹衍之始终面色麻木,老仆咬咬牙,终是忍不住将一切说穿,“公子,你可知老爷中的究竟是什么毒?”
“什么毒?”他回头看他,原本清澈的眼,此刻在跳跃的烛火下却是朦胧的灰,看得人无比心酸。
“曼佗罗。”老仆咬牙切齿,每一个字似乎都充满了无尽的哀怨,“老爷就是从宫中赴完皇后的宴回来,便中了此毒。公子若不信,老仆愿以死明志!”
话音一落,尹衍之还未来得及出手,这个一手把他爹照料长大,又看着他成长至今,如今已经年过七旬的老人,就这样,在他面前,咬舌自尽。
由不得他不信,由不得他怀疑。
他用他的生命,表达了对尹家最后的忠贞。
尹衍之抱着他的尸体掩面而泣,可终究还是不能离开。
只因他爹说过,为人臣者,忠君之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恍惚中,尹衍之好像听到外面有号角吹响敌军突袭的警告声,他含泪葬下老仆,披上盔甲出战。
那一战,敌军精锐尽出,他打得十分辛苦,胸腹和背上整整被砍了六刀左右,几乎是战争一结束,他便从马上昏迷而落。
然而,现实却并没有给他昏睡的时间。
大约第三天的时候,在一片哭声中艰难地睁开了眼。但是他问话,却没有人回答。
直到他眼尖,发现一个快要哭晕过去的他爹的旧部,这才得知,就在她昏迷的那段时间,朝臣联名举报他爹位极人臣,却不忠君之事,大有挟天子以令天下之心,因此集体跪在金銮殿前,请求皇帝下旨降尹丞相之罪,抄尹家满门。
“那他可是准了?”尹衍之强撑起伤体,含泪看向那人。
“陛下没有准,是丞相自己认罪伏诛,只请求放过尹家无辜的男女老幼。”
“那我的家人呢?为什么一个都没有看见?。”
“可是尹家人刚烈,除了昏迷的将军以外,其余人等皆在老爷伏诛的当天服毒自尽,以死亡的代价,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尹衍之静静地听他说完,好半晌,才呕出一大口血,一字一顿地凄然道:“我皇英明……”
接着眼前一黑,便再听不见这世间种种让他伤心之事。
那年,尹衍之二九年华,刚好十八岁,替苏扬尘保家卫国,身上尽是伤疤。
那年,苏扬尘双十年华,刚好亲政,打尽外戚,除尽奸佞,英名满天下。
再醒来之时,身下一片柔软,周围尽是亮丽得伤眼的明黄纱幔。
苜蓿站在他面前,眼圈青黑,瘦得出奇,一双眼里竟是说不出的担忧害怕。
见他醒来,眼神蓦地放了光,竟是不顾御医当前,皇上当前,亦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声音哽咽语带哭腔:“你整整睡了一个月,他们都不说你不会醒了。尹哥哥,是我错了,你别丢下我,我一个人害怕……”
话里竟是道不尽的恐惧,说不出的惊惶。
他透过她,看见所有人微微变色的脸,突然便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不用自责,若我是你,我也会那样做的。”
功高盖主,权大当诛。
这些他都明白。
可死在她手里的人,终究是他的父亲,是那些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纵使如今她抱着他,两人亲密无间,可介怀的种子终究还是在心底最深处,扎下了根。
她对他内疚,因此更害怕他的背叛。
他对她忠诚,却再也无法将她与记忆之中,雪白的羸弱女子看作一人。
她伤了他的心。
他埋葬了她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