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月,经过市委常委会研究通过的一批干部任免名单下来了,其中有些是经过组织部干部科考察的,也有少量并未经过他们的考察。尹凡心想,未经过自己这个科室考察的那些人或许是另派了其他科室的同志考察也说不定?因为根据干部选拔任用条例,所有干部的提拔任用都必须经过组织考察这一关,否则不能提交常委会讨论。尹凡毕竟不是领导,对部里的全盘工作不可能了解。现在,要代表市委起草任免文件,他把整个名单仔细看了一遍,特别注意了一下市旅游局局长的人选,见果然是“马世龙”三个字,心里不免有一种不舒适的感觉。那天晚上无意中遇到马世龙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为了当官而登门送礼,尹凡过去在学校虽然听说过,而且社会上传得有鼻子有眼,某某某因为送礼捞到个什么官,某某某官运亨通也是因为不吝惜钞票,就是在学校里也有说某某人的处长是送礼送来的。尹凡上次回老家,甚至还听说有乡干部到银行贷了款去送礼、去跑官的。在课堂上,他在讲“角色互动和社会心理”时,曾经将报上登载的一些顺口溜作为“调料”讲给学生们听,什么“不跑不送,原地不动;能跑会送,官运亨通”、什么“一万元,点一炮;两万元,调一调;五万元,跳一跳”等等。但这类事情他毕竟没有亲眼所见,讲完了也就是一笑了之。但这次马世龙如愿以偿当上了旅游局的局长,使他意识到有些所谓“民谣”的流传并非捕风捉影,它本身有着一定的生活基础或原型,只是经过了编造者的提炼和加工而已。不过,对马世龙的任命,尹凡心里不舒服归不舒服,嘴里却什么也不能说,他仍旧埋头做好自己的工作。
这天,吴心仁到市里来办事,顺便来看他,又把他叫到离市委不远的一家小酒店,两个人在那里“撮”一顿。点了菜以后,尹凡故意说:真不好意思,老是要你破费。你对我这么热情,我以后都没法报答你。
嗨,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们是老乡,又是老同学,还分什么你我?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不能老吃你的呀!
我知道,你这个人,虽然进了组织部,不过是个普通干部。靠几个工资,不过就是温饱而已。我当这个乡长,虽然“副”字没去掉,但现在毕竟是“常务”了,花钱比你还是方便多了。更何况,我欠你的也不少。你不记得在学校的时候,考外语和古代汉语,我和巫军他们总是要沾你的光吗?
酒喝到一半,吴心仁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件东西递到尹凡手上,尹凡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台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尹凡皱了皱眉头:这是干吗……
吴心仁说,尹凡啊,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找你的人慢慢多起来了,你没个手机,大家都会感到不方便的。就说我吧,今天好不容易抽出空到市里来一趟,生怕你不在办公室里。好在这次运气好,下次就不见得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可是……
你看你看,又来了不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吴心仁给尹凡夹了一筷子服务员刚端上来的爆炒虾仁,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对尹凡说,老同学,你现在进了机关,不比仍旧在学校里。如今,虽然都是从大学毕业的人,在机关和在学校工作是大不一样的。他呷了一口酒,继续说,在大学里,一个人可以保持特立独行、清高孤傲的品行,做出“出污泥而不染”的姿态,也可以我行我素,狂悖不羁。只要你学问做得好,讲课受学生欢迎,别人就拿你没办法。在机关里可不行。为什么呢?据我这么些年的观察,机关里纯粹是一个混淆个性的地方。他见尹凡正在注意听,又说道:机关和社会不一样的地方是,机关里处理人际关系,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要保持一致。不仅下级和上级要保持一致,下级和下级之间最好也要保持一致。这个一致,包括思考问题、行为方式、言谈举止甚至衣着打扮。举个例子吧,这点你过去肯定注意到了,就是在机关工作的人,不论男女,极少有穿时装的。时装是什么呢?时装是展现个性的一种方式,它把一个人从芸芸大众的背景里剥离出来,使这个人的性格得以突现,从而成为人们注目的一个亮点。在机关你无论如何不能、也不应该成为这样的亮点。以前,机关工作人员穿的衣服统统是中山装,所以老百姓又把中山装叫做“干部服”,现在机关里的干部又变成人人穿西装了。在机关你要是不穿西装你就不像个干部。所以,机关的风格是排异的,而你不能成为这里面的异类。
这我知道的,尹凡说。
不,你还不完全明白,吴心仁抢过话头,就说今天我给你带来的这台手机吧。你可以说,为了保持自己的清净,我干脆不用手机;也可以说,为了保持自己的纯洁,不接受这台手机。可是,现在我看机关里大多数人都已经用上手机了,你不用,这说明你落后于形势。大家会说你吝啬,舍不得几个手机费,不懂得与时俱进和随大流。而你不肯接受呢,一来我知道你也确实经济状况不那么太宽裕,我的意思是要替你减轻一点负担;二来说明你这个人不够随和。机关里的人,包括组织部的干部,待人接物不随和是会遭来别人非议的,你知道吗?底下基层的同志,其实都喜欢和直接领导自己的机关里的人建立一定的关系和友谊,所以只要有条件、有机会,他们会以各种方式对你们表示适当的礼貌和尊敬,这包括请你们去赴饭局、逢年过节或者不一定逢年过节给你们送一点土特产品或其他什么礼品。你要是真的像纪检部门规定的那样,什么都不接受,连一顿饭都不肯去吃,别人会说你拿大、作秀、没有人情味的。
吴心仁顿了顿,又喝了一口酒:
说实在的,我今天给你带来这台手机,绝对算不上行贿——我也没必要向你行什么贿,你说是吧?今后你的社交圈会越来越大,没有手机,在这样一个信息时代,你肯定会感到很不方便。反正,你明天自己去弄个号,通话费以后自己交不就得了?过去上古代文学课,有篇古文里不是有这么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吗?你以后无论如何要变得更随和一点。说到这里,吴心仁开了一句玩笑:要不,连我都觉得你这个人身上有些酸酸的味道,不好打交道!
尹凡没想到为了一台手机,会引来吴心仁这么一番滔滔不绝的宏篇大论,而且议论中还带着激动。他知道吴心仁这是借题发挥,在开导他。吴心仁完全是一片好心,启发他今后如何为人处世,如何面对机关里的生活。其实,他心里蛮认可吴心仁的道理。长期研究社会学,他完全懂得,一个通达的人,要应付复杂多变的环境,决不能“众人皆醉我独醒”,那样一定会“脱离群众”;更何况,最近他参加了几次社交活动,大家频频亮出手机通话,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手机。而平时在办公室里,陈科长的手机是响铃不断,就连小刘最近也挂了一部手机在腰间。不知怎么的,这使尹凡感到一种内心的尴尬和不平衡。他又想到:吕丽娜、危雅箫都说过要“继续保持联系”,他有时也真想给她们去个电话问候问候,但白天在办公室里挂电话不方便,晚上身边又没有电话,因此他也深深感到手机还是有用的,也许对于现时代来说确实是必须的。因此他说,那好吧,我就谢谢你一番好意。
吴心仁说,这就对了嘛!告诉你吧,人生不仅要随缘,还得要随俗。其实啊,不随俗你就随不了缘。在机关里尤其如此。
想不到你还很懂得机关心理学呢!
二人边吃边说,到此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吴心仁放下筷子:
在乡里混了这么些年,和上面的人打了不少的交道,也拜过不少的衙门,机关里的人有些什么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吴心仁有些得意地说。忽然他又想到尹凡现在也是机关干部,而且是组织部的干部,这话恐怕会使他不高兴的,又赶忙说,当然,机关里也确实有“大隐隐于朝”的人,不过,我们没必要去做这种人,你说对不对?
尹凡把碗里剩下的一口汤喝完,也放下筷子。在吴心仁的游说下,他找到了接受这台新款摩托罗拉手机的理由,心里安定下来,可是又为自己第一个想到的是用它来与吕丽娜和危雅箫联系而不是与家里联系而有些惭愧,因此没在意吴心仁的话,只是说:
对,对!别看社会学是我所学的专业,但那都是从理论到理论。在实践中,我还得多向你们这样经过磨练的人学习!
尹凡这句话,吴心仁听了很高兴。说实在的,过去在学校里,同学们之间比的是才气,吴心仁在尹凡面前,一直有一种智力上的自卑感。此时对于尹凡由衷的夸奖,他体验到一种同僚之间互相吹捧所没有的快感。他说:我知道老同学你是一点就明的。不如这样吧,你的手机卡我去帮你办好了送过来?
不用了!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就行了。
于是吴心仁将不同手机卡的优缺点和使用方法对尹凡讲了个大概,最后,他心血来潮,又讲了一个他从手机短信息上收到的段子:
领导干部裤带松,带着小蜜全球通;大款经理多风情,包个二奶神州行;白领科长也不傻,泡个情人联通卡;一般职员兜里空,拉上老婆本地通。
这个段子字面太过庸俗,只是把不同的手机卡类型嵌了进去,还算有点特色。尹凡到底是个矜持的人,听过后只是莞尔一笑。
看看时间,已经到下午上班时候了。吴心仁结过账,夹起公文包说,我下午还要替乡里去跑个项目,就告辞了。
两人走出餐馆,吴心仁朝停在马路对过的吉普车走去。尹凡看着他晃动着的背影,心里想,踏上了社会以后,一个人想要保留他在学校里养成的书卷气,是何其难啊!
下午,尹凡向陈科长请了个假,到电信公司办了一张全球通手机卡。不知怎的,腰里别上了手机,心里面就有了一种不同的感觉。这感觉到底是什么,自己却不甚清晰。他想,读了十几年的书,自己到底还是个俗人,区区手机这样一种物质的东西竟然会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实在是太没品位了。
办完手机卡,他没再去办公室,而是回到自己的宿舍里。拿钥匙开房门后,他到抽屉里找出吕丽娜上次给他的名片,照着上面的手机号码拨通了电话,话筒里响起一个柔美的女音:
您好,我是吕丽娜!
尹凡一听到吕丽娜的声音,不知怎么心情一下又有些紧张。但他马上在心里要求自己镇定下来。他对着手机说,吕丽娜,你好,我是尹凡。
吕丽娜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是你吗,尹凡?
是我!
有事吗?没想到你今天会来电话。这个手机号是你的吗?
尹凡支吾了一下,说道,没什么事,我今天配了个手机,想把号码通知给几位老同学。
吕丽娜说,你到了组织部,工作一定比在学校里更忙吧?
也就是瞎忙而已。
和吴心仁、巫军他们都有联系吗?有时候想去找你,又怕你抽不出空来。
尹凡这下觉得配手机实在是必要了:我倒不会那么忙的,只是过去联系不大方便而已。现在你随时找我都可以的。机关里做事,除了紧急的时候,其实是很弹性的。
那好,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去打扰你。
看你说得那么客气!我们之间不存在打扰不打扰的问题。
与吕丽娜通完话,尹凡又分别给吴心仁、巫军和家里打了电话,也是起个通知的意思。阳谷家里是丈母娘接的电话。她记尹凡的手机号码,手忙脚乱地把笔掉了两次,尹凡收线时看了一下通话时间,已经超过了两分钟。
就在尹凡上街去不久,杜部长打电话要陈科长到他办公室里去一趟。陈科长放下手里的事情,匆匆进了杜部长的房门,杜部长正看着一份文件。他叫了一声:杜部长!杜部长放下文件看见他,抬抬手,示意他坐下,陈科长便斜欠着身子坐在了沙发上。
杜部长说道,这个尹凡,来了差不多有两个多月了吧,你看怎么样?
对杜部长的问话,陈科长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不知该怎么回答。领导向下级问话一般就是这样,并不先表明自己的意图和观点,有时候还问得比较突然,特别是涉及到人事关系和对他人的评价问题。如果你回答仓促的话,很可能答不到点子上。答不到点子还不要紧,就怕回答得令领导不满意或与领导的意见相左,这就使领导对你产生了不好的印象。而机关里,下级和上级之间看起来天天在一起,实际上隔着身份的台阶,几乎没有相互了解的机会。所以一旦不良的印象产生了,要想纠正过来,那很可能不是几个月,甚至不是一两年能够做到的。所以尽管尹凡是自己的下级,陈科长仍不能直截了当把自己的看法马上说出来。他内心犹豫着,嘴上却立即开口说道:
尹凡这个同志,来了以后,总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他先讲了这几句铺垫的话。他讲这话的时候,一边心里在抓紧思考该怎么评价尹凡,同时一边在悄悄观察和揣摩杜部长的态度。见杜部长脸上很放松,一副微微带笑的表情看着他,知道尹凡在杜部长心目中的印象是肯定不错的,因此他马上有了定见:到底是部里公开选拔来的优秀同志,学历高,基础好,知识面广博,对于业务熟悉很快,一来就能够上手。人又比较谦虚,我和小刘对他印象都不错。
杜部长边听边点头:好,这就好,说明组织上没有看错这个同志,他又问道,上次旅游局的考察报告是谁写的?
是尹凡,陈科长回答。
唔,文笔还是不错!他顿了顿,不过嘛,考察报告既要把考察到的民情民意写出来,同时又要充分体现组织意图,这点以后你要向他讲清楚。组织部的工作,主要责任是要向组织负责嘛,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他把放在桌子上的手指屈起来,用食指和中指弹着桌面,然后又停下来说,你是科长,是科里的老同志,要多负担起传帮带的作用。年轻人嘛,毕竟还缺乏机关工作的经验,许多方面还要靠你们指点、引导,要关心这些年轻同志的成长啊!
好的,我一定会尽力。尹凡这个同志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同志,业务方面的具体指导我会负起自己的责任。不过,要说培养他们,这我不敢当,主要多靠领导关心,包括我自己,也要杜部长您多敲打、多关心。
唔,唔,杜部长若有所思地一边应着,一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放下杯子后,稍稍坐正了身子说道,尹凡家属调动的事,记得我跟你说过一次,这件事部务会也议过,要抓紧办。关心同志嘛,要落实到行动上。他妻子是当老师的吧?这样,我跟教育局的李局长打个电话,请他帮忙落实一下。你记得这个事,以后催一催。另外就是尹凡的职务问题。他已经够了评讲师的资格了吧?那就照套,给他个主任科员怎么样?
见杜部长对初来不久的尹凡如此关照,陈科长心里自然生出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他心想,小刘到部里工作已经三四年了,才不过一个副主任科员,尹凡一来就弄个正的,小刘肯定会不高兴。但他知道,领导已经讲出来的意思是不能违背的,因此连连称诺,还说,杜部长这样关心干部,令我们当下级的太感动了。
好吧,那就这样!尹凡的任职,我会提交部务会讨论后,让机关党委发个文的。杜部长说完这句话,站起身子,不太明显地伸了个懒腰,又从座位上踱了出来。陈科长知道话已谈完,赶紧退出了杜部长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