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力一进门，尹凡见他一副瘦小的样子，长的还是一张娃娃脸，便觉得他模样与名字不大相称似的。不过，陈科长对他的外表倒没有在意，请他坐下之后，开门见山请他谈谈对于局长候选人的看法。鲁力起先也是张着嘴，顾左右而不说话。陈科长便说了，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有什么都可以大胆说！这是对局里今后的工作负责嘛。我们——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小刘和尹凡，我们代表组织上来的，考察干部就是要尽量选择最合适的同志到领导岗位上，你们如果有该说的话而不说，组织上不能准确了解情况，将来不是会影响你们局里的工作吗？而且，你在我们这儿说的话，就到这儿为止，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的——这是我们考察工作的纪律。
鲁力听了陈科长这话，好像稍稍放下心了似的，说道，我来局里时间还不长，可到这里一年，听到看到一些东西，觉得王超同志比较适合当局长。他业务熟，工作也能带头吃苦，听局里的许多老同志说，旅游局的工作基础差不多是在他的手里打下的。而且他朴实、朴素，从来不沾下属和公家的便宜。
陈科长问，那你觉得马世龙同志怎么样呢？
鲁力想了想，一字一句谨慎地说，马局长这个人，有他的长处，就是有魄力，但是——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
说吧，大胆说吧，没关系，陈科长鼓励他。
但他的魄力往往表现在胆子太大，什么都喜欢说了算，下级有时有不同意见，他往往会骂人。听说老局长有时对他也有看法。
他在群众中的威望怎么样？是不是能够做到廉洁自律？
威望我就不好说了。你要问他是不是廉洁自律，我觉得，这只要看他平时抽的什么烟，穿的什么衣服就有数了。
听鲁力这么说，尹凡这才想起，先头马世龙抽烟时掏出的烟盒是深红色的“大中华”，马局长还给考察小组的同志递烟，见他们都说不会，就自己把烟点着了。至于衣服好坏，男装不比女装，主要不是看款式，而是看品牌。马世龙穿的什么品牌的衣服，尹凡在这方面知识比较欠缺，分辨不出来。
陈科长把目光朝小刘和尹凡这边扫了一下，又问了几句话，见鲁力不肯再说，也就罢了：好，感谢你提供的这些情况，我们回去会向领导建议，充分采纳群众意见的。
在旅游局的考察工作一共进行了两天，尹凡没想到考察工作会这样辛苦。除了第一天上午开群众大会显得轻松一些外，其余一天半都是屁股不挪窝地坐在那里谈情况，作记录。两天下来，双腿发麻，人觉得特别地累。但陈科长和小刘好像是习惯了，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适。
旅游局的考察结束后，陈科长带着小刘和综合科的一位干部又到另外一个单位去考察，把旅游局的考察材料交给尹凡整理。尹凡花了整个一个双休日再加上两个晚班的时间来写这份材料。虽说考察时收集到的内容空洞、抽象的多，也有一些委婉而有代表性的观点，尹凡都尽量把它们整理进去。他自认为，这份材料能够体现他们这次考察的成果了。他自己的心目中，王超比起马世龙来，除了年纪大一些，其他方面，无论是人品还是业务工作，应当都更适合担当旅游局局长职务。但考察小组的任务仅仅是考察，最后的决定要组织部部务会作出，然后报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这一套程序尹凡还没有接触过，他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如何，但他觉得后面两道关十分重要，领导们一定会慎重考虑，根据需要来作出决定的。
旅游局的考察报告弄完了，尹凡暂时轻松了下来。陈科长和小刘还有一两天才结束整个考察，办公室里只有尹凡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了看几天没看的报纸，他端着一杯茶，默默地想：要说机关里这种工作确实单调乏味，比起学校里那种教书匠的活一点好不到哪里去，教书的活多少还能补充一点所学的知识，而这儿简直像是在耗费人生。可是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他就强制自己把它压了下去。因为，考察前两天陈科长对自己说过，说部领导跟他讲了，小尹是这次公务员公开招考进来的同志，是个人才，他的工作表现目前也不错。我们要让他尽可能地安下心来工作。他的爱人调动的事，要尽快抽个时间去办理。他不知道陈科长所说的“部领导”是不是杜部长，但不管是谁吧，领导能这样关心一个新来的普通干部，他心里又感到暖洋洋的。他想想在学校里，那些老教授教了一辈子书，有的学术成果在省内还很有名气，可是校领导却从来没有这么主动地去关心他们的个人问题，这就是机关工作和学校工作的一个很重要的区别了。他又想到，自进了组织部，无论是找上门来谈工作的还是受命与其他单位联系事情，对方的态度都是恭恭敬敬，礼貌有加，至于到旅游局去考察，那就更不用说了。那几位局长们自始至终笑脸相陪，只差要把他们供起来了。尽管在理智上他知道这些都属于虚荣的东西，可它们带给人的心理优越感，的确让人如饮醇浆，有陶然欲醉之快。唉，人生在世，追求学问是一途，追求仕宦也是一途。表面上看它们有高尚和庸俗之别，但想通了，也不过都是求名求利，本质上或许没什么大的区别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又为自己竟然产生这么荒唐的念头感到羞愧：难道因为进了机关，就可以把历来看重的价值观这样轻易给抛弃吗？
他正在为自己羞愧的时候，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他拿起听筒，里面传来的声音是老同学巫军的。巫军在听筒里面说，尹凡吗？打电话找了你几次都没找到，事情太多了吧？他不说工作太忙而说事情太多，似乎印证着现在的人上班下班不分、公事私事不分这样一个特点。
尹凡说，我哪里是什么事情多？不过出去考察了几天。
哦，就进入角色了？好啊！巫军的声音大大的，电话里听起来也特别响。尹凡心想：巫军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呢？巫军就像猜到他的心理活动似的：好不容易找到你，没别的事，想约你晚上出来活动活动。机关里太憋闷，要自己不时调节一下的。
可我还好，还适应……
没等尹凡把话说完，巫军那边把话抢过去了：你既然到了机关，没有了发论文、评职称之类的压力，完全可以放松一点了嘛！晚上我请客，找个地方喝茶、听歌。吃过晚饭，我会开车来接你。说完，还没等尹凡反应过来，巫军把电话给挂了。
尹凡一个人在市委机关食堂吃过晚饭，回到宿舍一看表，才六点半，时间倒是早。要在往常，他这时候就出去散步去了。可上午巫军说过要来找他，他不能不呆在宿舍里面等着。虽说他对于喝茶、听歌之类休闲的方式还很少体验过，而且似乎还没有培养出多少兴趣，但他曾欠下巫军的情还没报答，他就不好抹巫军的面子。
等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听得巫军在楼下叫：尹凡、尹凡！
市委组织部的宿舍坐落在市委宿舍区一块儿。组织部一共前后两栋宿舍，都是五层楼的。前面一栋楼两个单元，部领导（包括担任实职的部长们和担任非领导职务却享受副部长级待遇的干部）一个单元，每人一层楼，面对面两套三室一厅的房间；科长们一个单元，都是三室一厅一个套房。后面一栋楼三个单元，其中有两个单元是两室一厅，住的是已经成家的一般干部，还有一个单元则是一室一厅，专门给部里还没成家的年轻人住。尹凡因为家眷没过来，所以暂时也住在这个单元里。
他听见巫军在外面叫他，赶紧打开窗户应了一声，又用手势询问他是否上来坐一会。巫军对着他摇摇手，并示意他立即下楼，尹凡连忙收拾了一下自己，走下楼去。
巫军把他带到一辆涂着蓝白相间颜色的警车旁，拉开前排右侧的门，待尹凡坐进去后，自己又绕到车的左边，在驾驶座上坐好，发动马达，车子便开动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车子在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上左弯右绕，来到主干道上，那儿有一家灯火辉煌的门面，上面写着“快乐天”歌舞厅几个字。巫军把车子停好，请尹凡先下车。他转脸一看尹凡一脸疑惑的样子，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我穿着便衣，谁也不知道我是警察。你嘛，在这地方，更没有谁认识你了。见尹凡还在犹豫，他自己先下了车，又替尹凡打开门，说，这种地方，其实不少部门领导都来的。自己消费，又不花公款，谁管得了？尹凡不好再呆在车里不下来，他下了车，跟着巫军走进歌舞厅里。
从外面霓虹灯亮得耀眼的地方走进歌舞厅，顿觉里面暗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尹凡的眼睛才适应过来。巫军领着他来到一个与周围半隔开的隔间，这里已散乱地坐了几个人。见巫军带着一个人进来，那几个人本来是随意半躺半坐在沙发上的，便都稍稍把身子坐正了。巫军指着一个看上去块头很大的人说：
给你介绍一下吧，尹凡，这是我们刑侦支队的支队长，大家都叫他“年大”，我的顶头上司。又指着尹凡对年大说，我高专的同班同学，尹凡，尹才子，现在在市委组织部工作！
尹凡听说了，在公安系统里，大家都习惯把担任大队长职务的人称为“某大”，这既是简称，又是尊称，但尹凡却觉得这种称呼似乎有点近似于电影里看过的黑社会的味道。好在他凡事都喜欢作两面分析，心想说不定这种称呼倒能够体现公安的权威性，说它像黑社会，那是自己受电影的影响，而电影倒更可能是瞎编乱造的。不过，他既然已经是支队长了，为什么还叫“年大”呢？
年大站起身，隔着茶几，非常客气地伸过手来。他高大的身影把本来就昏暗的光线遮蔽得更加暗淡：
我姓年。很荣幸认识你，我们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交个朋友！尽管压低了嗓音，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中气很足。
巫军不知为啥又好像猜到尹凡刚刚的疑问，补充说，我们支队长早先在下面当刑侦大队的大队长，搞案子那是一抓一个准，再怎么难破的案子一到他手里，没有破不了的，河阳这儿的犯罪分子都怕他，他还立过省里的二等功。那时年大的名声传开了，到后来一直都改不过来。
年大摇摇手说，这个巫军，到哪儿都替我吹！
巫军又把其他几个人向尹凡一一作了介绍，其中有一位是刑侦支队的警官，一位法院的法官，还是个副庭长，另外还有两位，一位是电视台的制片人，另一位则是一家个体公司的老板。他们也都和尹凡客气地点头、握手。
尹凡落了坐，服务员端上刚斟好的热茶，大家边喝边听音响里播放的音乐，还一边聊着天。前面的舞池里，有寥寥几对男女在跳着舞。
尹凡因为和大家不熟，觉着有些别扭，巫军看出来了，说道，你这是出来太少，不习惯。年大和这些人与我都是割头换颈的朋友，以后有机会大家常来往，感情就慢慢建立起来了。
播放了几曲音乐后，尹凡慢慢被那柔美的乐曲所吸引，心情也开始放松。他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长期过一种单调枯燥的生活，心灵缺乏艺术的滋养，一旦接触到这方面的东西，便会被感动，就像干涸的土地，一遇见水滴，很容易被吸收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