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十几天的考察结束以后,尹凡觉得疲惫不堪。虽说他觉得这种考察走形式的成分比实际效果更多,但毕竟每天要长时间地坐在那儿谈话、记录,脑子里还得根据谈话者的表情和某些隐晦的语言去思考和提问。同时,为了写考察材料更快一些,对那些几乎没有多少疑问的考察对象,脑子里还一边在作着构思。说实在的,有了几次考察经验,他意识到,像这样的考察方式,真正能发现问题的几率是非常小的。首先是考察范围有限,其次是谈话对象一般不敢放开来谈,再次则是即使谈到一些问题,但对这些问题基本无法核实。尹凡已经听说,上次在旅游局考察,有两名中层干部出差,那正是马世龙安排的。因为那两人在旅游局的资格老,又是前任局长的红人,对马世龙不太买账。马世龙怕他们会乱说话,便找了个事由,让他们在考察期间出差去。即使考察时有人提出对考察对象的质疑甚至谈出一些问题,但只要是内定好了的人选,在最后讨论时都会以“不要求全责备”或者“缺乏根据”等理由将这些问题置于一边。尹凡这一次是跟着于是之到河东等几个县考察,回来后根据于是之的指示整理考察报告。他连续加了三个晚班总算把材料整理得差不多了。第四天,他把打印好的考察材料装订好,交给陈科长的时候,已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了。这时,挂在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电话“喂”了一声,没想到电话里传来的竟是危雅箫的声音。
喂,是尹凡吗?
我是,尹凡回答。
果然是大秀才呀!危雅箫一听尹凡的回答,声音马上提高了,变得又清脆又响亮,打着锣找你都找不到,办公室也没你的人!
我这一段时间外出考察去了。
那你手机为什么不开呢?
这个……这个,怕影响工作嘛。
你这位组织部的秀才,一到新单位就想当先进工作者呀!
对危雅箫这揶揄中带发嗲的话,尹凡不知怎么回答,就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危雅箫却反问道,难道我不可以知道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并没把它告诉几个人。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她不等尹凡再说话,马上接着说道,我问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晚上……他想说晚上准备再加一个晚班的,可是一转念,却说,晚上没多少事,前一段时间太忙,晚上只是想休息一下。
那好,你听着!电话里,危雅箫几乎是下命令道,晚上七点,你在市广场花园的门口等我,可别忘了。等尹凡答应了,她又加上一句:现在说休息,可不是仅仅呆在家里。何况你的家又不在河阳!说完,“咯咯”地一阵笑,挂断了电话。尹凡觉得,危雅箫最后那句话说得又脆又响,心里便有些不太安宁。
六点钟,尹凡下班后,到机关食堂里草草地吃了饭,便回到宿舍里换衣服,打领带。他把已经穿了一段时间的身上这套衣服脱下,拿出一套干洗后还没上身的西服穿好,又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才出门,顺着市委门前的永新路朝广场花园走去。
说实在的,尹凡虽然从高等学府毕业,还读了研究生,跟女孩子上公园一类的的确还很少。他和娄虹谈恋爱,由于是岳父牵的线,加上以前就和娄虹比较熟,所以没多少浪漫情怀的故事。他不知道今天危雅箫约他出来干什么,但危雅箫是一个很有活力和魅力,很激情、很浪漫的人,对此他倒是已经见识过了。
尹凡走到永新路上的时候,街灯已经开始亮了。这些年,虽说是落后如河阳这样的地方,观念也早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市委宿舍区的院门两旁,开了好几家洗头店,租的都是市委办公厅的店面。虽说近在咫尺,却很少见机关干部们到这儿来,也许是怕引来什么嫌疑吧。
从永新路到广场花园,只要十几分钟就到了。尹凡看看表,七点还差几分钟。他不知危雅箫会从哪边过来,怕她来了后看不见自己,便在花园门前的一盏莲花形灯柱下,假装踱着步,一边用眼睛睃巡四周。他的眼睛盯着远处,却没注意到身边不远停着的一辆小巧的乳白色赛欧轿车。他踱着踱着,正要从轿车旁擦身而过,赛欧车突然鸣了一声笛,把尹凡吓了一跳。尹凡慌忙跳到人行道上,一边用眼睛狠狠地盯了车内一眼。没想到轿车门却打开了,危雅箫从车内跳出来,“咯咯”笑着朝尹凡招手:
挺守时呀大秀才!不过我还是比你来得早。
尹凡走过去,危雅箫一把抓住他的手:快,上车吧!说完,替尹凡拉开车门,自己又绕到驾驶座边,开门坐了进去。
市区是不准鸣笛的。那边一个警察听见汽车喇叭响,朝这边走过来,一看车牌号,一声不吭,又转过身往别处去了。
赛欧车发动了,先逆行了一段路。刚才那个警察看见了,竟然“啪”地给小车来了个敬礼。危雅箫一双小手十分灵巧地驾着车拐上主干道,车子开始加速。尹凡看着危雅箫驾车时那副潇洒从容的样子,心里生出一份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感慨。
上了主干道后,危雅箫腾出手掏出一支烟,用车上的点火器“啪”地把烟点着。她吸一口烟,又吐出来,蓝色的烟雾在车窗内缭绕起来。尹凡一贯有些怕烟,他下意识地用手扇了扇飘到眼前的烟。危雅箫瞥见了,无声地笑一笑,揿开电动车窗,把只抽了几口的烟扔出窗外。
喜欢玩什么?室内网球、保龄球,还是又去跳舞?危雅箫扭过头来问尹凡。
尹凡还是头一次乘坐女孩子驾的车,心里正在体味着一种不同的感受,听到危雅箫问,忙回过神来:我……我不大会玩什么,随便吧。
那就先去喝咖啡。说完,危雅箫拐个弯,小车“吱”的一声停在东风路中段的一个门面前。
东风路是河阳市区一条很繁华的路段。这里过去是老街,经过城市改造,以往卖日常用品、南杂百货的店大都搬到其他地方,这里却开了许多家高消费的休闲楼馆。下了车,尹凡看见这家店门前亮着一排霓虹灯的行书招牌:蓝鸟咖啡厅。招牌下吊着一溜八角宫灯。咖啡厅的门是镂空雕花的,上面装配了饰以花草图案的磨砂玻璃。
站在门口迎候的服务小姐早透过门玻璃看见他们俩。待他们走到门前的时候,身着大红底色绣花图案的旗袍的服务小姐已经一边一个把对开的两扇门拉开,用标准的微笑说着:您好,欢迎光临!
咖啡厅里面的布局是,一边为散座,看似随意实则有序地放着几张咖啡桌,另一边则是用毛玻璃镶嵌出一个个小的隔间。这种隔间没有门,只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在视觉上,和整个大厅其实是相通的。咖啡厅里没有明晃晃的电灯,只是亮着一些地脚灯。吧台上和几张桌子上燃着几簇蜡烛。这种中西合璧式的装潢,虽未见得出自某种匠心,却把一种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
此时来喝咖啡的人还不多,有两对像是情侣的人坐在靠里面的地方,再就是靠门口的一张咖啡桌旁坐了男男女女几个年轻人,正一边喝咖啡一边交谈。他们进去时,那几个人停下说话,先后把目光朝向他们,尤其是朝向危雅箫。尹凡看见几位女孩的目光落到危雅箫身上穿的质地细腻、柔软的羊绒薄大衣上,那些目光里明显流露出欣赏、羡慕和嫉妒的含义。
危雅箫对这些目光毫不在意,她有意挽起尹凡的胳膊,走到一个隔间里,脱下大衣挂在旁边的衣帽架上,然后将长发朝脑后一甩,落了座,尹凡也在对面坐了下来。服务小姐端上咖啡壶、杯子和方糖,还有一些果点。危雅箫将方糖放入杯中,搅了搅,然后抿一口咖啡,眉头一扬:还不错!
咖啡厅的一角,有一架专门置放的钢琴,一名钢琴手在那儿轮换着弹奏一些曲子,有些是钢琴曲,大多则是流行歌曲。那轻如流水、柔如飘絮的音乐,使咖啡厅里平添一种优雅的氛围和情趣。
危雅箫把头凑近尹凡:你觉得我这件羊绒大衣好看吗?她指了指身后的衣帽架。在黯淡的烛光下,尹凡又闻到从危雅箫那儿飘过来的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味。他原以为危雅箫向来对一般的人持高傲不屑的态度,没想到她也注意到了那几个年轻人的目光,并对他们的目光产生了敏感的反应。
唔,很不错,尹凡赞许道。其实他对女人的服装是不大内行的。由于经济并不十分宽裕,他进商店采购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娄虹穿衣也不挑剔,而且添置衣服都是她自己去买,尹凡也操不上心,所以他说不出多少道道,只是刚才初见面,就觉得危雅箫在气质上以至在身材上比那天晚上给他的印象更加好,也许正是穿了这件羊绒大衣的原因。
听见尹凡赞许,危雅箫显得很高兴:你知道吗?我姐从香港回来了,这是她带给我的礼物呢。她又问尹凡,你猜这件大衣多少钱?
尹凡摇摇头,说,一定很贵吧?
贵倒不算贵,也就一万港币。不过这是用正宗的欧洲阿尔卑斯羊绒织的,而且款式也是欧洲时装师设计的。应当说还算便宜。
听危雅箫说一万港币“还算便宜”,尹凡心里吃了一惊,但他表面却做出很平静的样子:你姐对你挺关照的。
危雅箫做了个很得意的表情:谁叫她是我大姐呢!
尹凡哪,你不讨厌我打电话叫你出来玩吧?危雅箫换了一种很知心的腔调问尹凡,而且也不叫“大秀才”,而是直呼其名了。
是啊,你说在广场花园门口等,我还以为你约我去花园散步呢。
听尹凡这样回答,危雅箫认为这是他的幽默,忍不住“咯咯”地大声笑了起来:去花园散步?那是什么年代的事?太老土了吧!危雅箫这样一笑,惹得那边几个年轻人又把目光朝向这边看。尹凡心里有点紧张了,一方面觉得自己堂堂一介研究生,却在生活情趣方面真的落伍了;一方面又怕那些人会怀疑自己和危雅箫的关系。
不过,我约你出来还有一层意思,祝贺你快要家庭团聚了。
危雅箫的思路跳得真是快,尹凡没想到她一下子又说到这件事上,而且对自己的事似乎她什么都知道。他回答:单位倒是落实了,可她们学校还要让她再带一个学期的课呢。
危雅箫带着诡秘的笑容问道,怎么样,老婆长得漂亮吗?
尹凡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迟疑着,考虑怎样把话岔开,危雅箫似乎已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她不等尹凡回答,偏过脑袋说:
这首曲子真好听,你觉得呢?
尹凡对音乐不大在行,只听得出这是一首轻音乐,曲调不大像中国的。他老老实实回答:好听是好听,只是我听不大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