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站在爱情的绝境上一次次遭受打击的郁达夫,在赶往金刚寺巷映霞家中时心里只存恐惧。然而,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奇妙,往往看起来很遥远的幸福,其实是如此地接近,近到触手可及。
郁达夫冒着生命危险赶到杭州时,王家给了他贵宾般的礼遇是他未曾料到的。王母的热情接待,王二南先生的关怀热切,一帮兄弟的亲切款待,都让郁达夫喜出望外。一连数日,王映霞伴着郁达夫一同游杭州的名景,夜晚则在一起促膝而坐,赏月谈心。
为了爱情,为了映霞,郁达夫开始为他们的将来努力。先是出版了《寒灰集》,并在题注上写着:“寒灰的复燃,要借吹嘘的大力。这大力的出处,大约是在我的朋友王映霞的身上……”他在世人面前大胆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又亲赴富阳,求得家人的谅解与同意,这一切的努力,终于冲破了家庭、社会的种种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
1928年2月,郁达夫和王映霞在杭州西子湖畔举行了婚礼。这一年郁达夫32岁,王映霞20岁。著名诗人柳亚子赠诗郁达夫以示祝贺,其中的一句“富春江上神仙侣”更是传诵一时,他们也因此成为了那个时代自由恋爱与自主婚姻的明星式人物。
5.旧上海的习习凉风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至理名言应该是适用于世间所有的爱情的,包括我们的才子佳人来之不易的爱情也如是。步入婚姻的王映霞终体会到爱情不再是那“甜如蜜”,而是那恼人的“绕指柔”,若蛇,把她缠绕个够,不能喘息亦不能逃脱。
最初,她和郁达夫过了一段真正的“神仙眷侣”的生活。他们在上海赫德路嘉禾里的一栋旧式洋楼里,虽不富有,却过得温馨无比,幸福满溢。每日里,郁达夫忙着著书、翻译,扛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她则为操持家务忙得不可开交,两个人互相扶持着日夜同行,生活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奏得悦耳而动听,厨房的灶台前、街边的饭馆内、温馨的影院中、夕阳下的马车上留下了二人温馨、浪漫的画面。
婚后王映霞发挥了妻子的柔情,除了竭尽所能与郁达夫共同建立一个爱的窝巢之外,还有目的地每天准备了鸡汁、甲鱼、黄芪炖老鸭,想尽了办法要对丈夫的肺痨病体加以补养。郁达夫也以“日记九种”的形式把他对王映霞的爱登在报刊上,使人们都知道他有一位贤淑、聪明、美丽的好妻子。
然而,世间事就是这样无从所料,爱来得越真越易透出伤痕。婚后不到一年,两个人的幸福就出现了裂痕。
王映霞对于郁达夫最初的失望是源于类似“毒药”的酒,郁达夫对于酒的痴迷可谓和对于美女的痴迷是一样的,并且每次喝是必醉的,更甚的是他的酒后失态。酒后马路上的不省人事,酒后的胡言乱语,酒后的离家出走,酒后的“自我暴露”等等,对于生性好强、在外人面前极要面子的王映霞来说,是感情中致命的伤害。渐渐地她觉得最初的美好的爱情,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甜如蜜”。
可是,这并不足以让他们的感情变得千疮百孔,真正让王映霞不能释怀的是郁达夫和元配夫人孙荃的藕断丝连。那个执著地守护在富阳老家的贤良淑德的女子,成了王映霞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隐痛。
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有些事情,一直是无能为力的。郁达夫从一开始就清楚和王映霞之间爱情的条件,然而他虽有着先知先觉的爱情思绪,却无法做到今日男子的决绝,在家庭问题上,郁达夫始终没有能够拿出勇气,将自己“彻彻底底地弄干净”。
在婚后的第三年,二人又为喝酒的事情争吵。谁知,郁达夫因负气不顾王映霞已身怀六甲的疲惫之身,取走了家里所有的存款,连带着自己的精神和肉体一同回到了富阳老家,竟大大咧咧地和孙荃过起了同居生活。这大大地考验了王映霞的承受力,因此,她把他的这次行为视为“兽心易变,仓皇偷跑”。可想而知,他的这种不负责的行为让王映霞的感情世界降至到怎样的冰点之度。他们之间神仙似的眷侣生活也随之荡然无存,全都淹没在旧上海习习的冷风中了。
虽说,事后为了补偿王映霞的精神损失,在王的祖父王二南的监督下,律师徐式昌、北新书局经理李小峰临场作证,郁达夫签署了一式三份的“版权赠与书”, 受益人是王映霞。这件事得以平息。但是,那受了伤的心,那绝望的爱情却是无法平息的。
6.一纸“悔过书”
当爱情不再是“甜如蜜”,当寂寞若蚁蚕食着长长的时光,当时好时光终被岁月碾碎成尘埃,人便会翻然醒悟,寻找下一个出口。
王映霞作为当时个性很强的新派女子,在绝望的婚姻面前是绝不会低头的,她开始出现在达官显贵的上流交际场所,以期散尽她蕴藏着的无处安放的爱情。
1933年,在生活和事业上都不顺心的郁达夫,带着一家老小从上海迁居到王映霞的老家——杭州,这无疑是给沉溺在感情苦海里的她一个求生的机会。
离开上海是非之地的郁达夫,打算在西湖的清风朗月下终老此生。所以,在1935年秋,他拿出全部积蓄,在杭州城东大学路建成一座可栖息的“风雨茅庐”。不曾想,茅庐建成之后,只见女主人的笑容若隐若现,却不见男主人的身影时进时出。
在这片她熟知的故土,她重拾过往的辉煌,每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只是这装扮不再是为郁达夫,而是为那些达官显贵。很快王映霞就成了杭州社交场合的红星,郁达夫意想中的“世外桃源”很快也变成了社会名流与政界要员交际往来的场所。
郁达夫作为一个作家是喜欢安静的,所以,他们之间因而便少不了争吵,本来就很脆弱的感情更是被击得支离破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郁达夫的一个旧日同学许绍棣走进了王映霞的世界。
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的许绍棣,是郁达夫留学日本时结识的朋友。在“风雨茅庐”的建造过程中许绍棣亦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因此他不仅成为王映霞举办各种聚会时的常客,同时他也开始了对王映霞的暗中追求。这无疑是在他们感情的伤口上撒盐,让他们彼此的感情渐行渐远。
1935年11月,在日本间谍和汉奸的策动下,冀东22个县宣布实行“自治”,北京的学生发起了 “一二·九” 抗日救亡运动。1936年1月,郁达夫前往福建担任省政府参议,积极投身于抗日救国的宣传工作。此时,留在杭州的王映霞和许绍棣的来往更加频繁,二人之间的关系已非同寻常,并且被传得沸沸扬扬。
当“风雨茅庐”的风风雨雨、招蜂引蝶的艳闻沸沸扬扬地传播开来时,远在福州的郁达夫还毫无所觉。后来,是有朋友实在看不下去才跟他挑明,这时,郁达夫才知自己的妻子王映霞已经红杏出墙了。于是,他连番催促王映霞到福州与他同住,王映霞虽然遵嘱南来,但只住了三个月便以水土不服为由返回杭州。
这时日本全面侵华开始,为避免战火,王映霞携家避难到浙西山区的丽水。但是,这次迁移却把他们的婚姻推向了无底的深渊。在丽水王映霞与另一个情人比邻而居,也惹出更多的闲话来。这个情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军统头子戴笠。
再次风闻王映霞红杏出墙的郁达夫,到达丽水寻到王映霞,挈家前往武汉。满以为可以斩断他们的关系,不料却截获了他们之间肉麻兮兮的三封情书。郁达夫愤怒已极,把这三封情书照相制版,在朋友中广为散发,想要王映霞知难而退。王映霞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最后来个不辞而别,郁达夫长夜不眠。窗外王映霞洗涤晾晒的纱衫还挂在那儿,郁达夫越看越气,又毫无办法,拿笔饱浸浓墨在那纱衫上大写:“下堂妾王氏改嫁前之遗留品”!并成诗一首:
凤去台空夜渐长,挑灯时展嫁衣裳。
愁教晓日穿金缕,故绣重帏护玉堂。
碧落有星烂昂宿,残宵无梦到横塘。
武昌旧是伤心地,望阻侯门更断肠。
“侯门”指戴笠的府邸,对它郁达夫只能是“更断肠”。但郁达夫也有办法,他在报上登出“警告逃妻”的启事:王映霞女士鉴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携去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惟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地址。一时间舆论大哗,满城风雨。于是,拥有众多情妇的戴笠无奈之下,通过中间人来做郁达夫的工作,郁达夫又在报上登出“道歉启事”,王映霞写了一纸“悔过书”,双方于是言归于好。
但此事早已使王映霞尽失脸面,两人感情的裂痕再也无法弥合。
7.最好的年华
为了彻底斩断王映霞和他人的暧昧关系,郁达夫接受了新加坡《星洲日报》的聘约,带王映霞远赴南洋,远离了老上海那个是非之地。旅居新加坡期间,郁达夫担任了当地华侨抗敌动员会委员,并主编《星洲日报》副刊《繁星》,写下很多政论文章和旧体诗,继续坚持抗日救国的斗争。
然而,紧张的夫妻关系并未因远离了风风雨雨的是非之地而缓和下来,在一次争吵后,郁达夫将有着详注的19首诗和1首词集成一组《毁家诗纪》交予香港《大风》旬刊发表,这组诗公开了他们婚变的内幕以及王映霞红杏出墙的艳事。同时,在这些诗以及“诗注”中,他极力地批判王映霞是毁家的罪人。《毁家诗纪》一石激起千重浪,的确是起到了毁家的作用!
王映霞知道后,立即写了答辩文及长信,同样寄给《大风》主编,对郁达夫进行了批判。二人互揭疮疤,形同水火,冷战分居,最后王映霞远走廖内小岛,演出第二次逃家的新闻。
然而,心灰意冷的王映霞终不能在贫乏的廖内小岛疗伤,于1940年8月,王映霞离开新加坡只身回国。随后,郁达夫和王映霞分别在新加坡、香港和重庆三地刊出离婚启事,这场富春江上的才子佳人恋终以劳燕分飞而告结束。
离婚后,王映霞已34岁。最好的年华都给了郁达夫,如今又不愿以“郁达夫弃妇”的形象示众,只好尽力打扮自己,竟也还是美的,交际场上又是左右逢源,出尽风头。有戴笠撑腰,王映霞是没人敢招惹的。她像是回到另一个自由王国,成为自己的主人。
那边的郁达夫还是想念她的。后悔过,心疼过,给她写信,“愁听灯前儿辈语,阿娘真个几时归”。但这回,这个阿娘是铁定心思不会回头了,就是孩子呼唤也不能。而且,她结了婚。在戴笠死后,1942年,她在重庆与钟贤道结婚。
钟贤道是江苏常州人,任职于重庆招商局,在当时拥有相当的地位与实权。王映霞与钟贤道的婚礼十分隆重。章克标著的《文苑草木》说:“他们的婚礼是十分体面富丽的。据说重庆的中央电影制片厂还为他们拍摄了新闻纪录片。他们在上海、杭州各报上登载了大幅的结婚广告,而且介绍人还是著名外交界名人王正廷,可见这个结婚的规格之高,之阔绰。”
此后的她,安于自己的丈夫,生下一子一女,与丈夫在芜湖过起朴实无华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她直到最后都是满意的,暮年的她曾在自传中说:“如果没有后来一个他(指钟贤道),我的后半生也许漂泊不定。”
而那个纯性情的浪漫文人早已隐没在一些时光暗影里。
8.美人迟暮
亦舒曾说,如花美眷,也敌不过那似水的流年。美人迟暮是最让人疼惜的事情。
已经92岁高龄的王映霞依稀透出当年的风姿,只是前尘过往都在她的脸上没了显现。她只淡定地说道:“如果没有前一个他(郁达夫),也许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没有人会对我的生活感兴趣;如果没有后一个他(钟贤道),我的后半生也许仍飘泊不定。历史长河的流逝,淌平了我心头的爱和恨,留下的只是深深的怀念。”
王映霞于2000年2月6日,以92岁高龄在杭州辞世。
此前,郁达夫早于1945年9月在苏门答腊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终年49岁。郁达夫逝世至今虽已超过半个世纪,但其人其文从未被人们遗忘,而王映霞则一直以“郁达夫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广为人知。
在中国近代作家之中,郁达夫同时也是一位很具争议性、很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他与王映霞之间那一段以激情始、以悲剧终的情爱纠葛,曾经轰动一时,他们之间的离合悲欢,多年来一直为人津津乐道,被认为是“现代文学史中最著名的情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