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奇的黑,仿佛是天宫上打翻了砚台里的墨。无星无月,陋巷里只有街角处那点煮糖水圆子的小摊上还亮着一点点嘎斯灯的白亮灯光。
又了一阵风从街口处卷过,吹的灯光中的影子一阵的晃动,年老的摊主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来了,边拾掇着那几条的木板凳,边自言自语道:“要下雨了喽,收摊回家喽。”
听起来活泼的语调,却难掩那份失落,颇有些自我安慰的味道。
当第一声春雷隆隆滚过的时候,水月巷口几辆洋车匆匆而来,车轮滚过不平整的石头路面,发出一阵阵骨骨碌碌的声音,车身也跟着吱吱呀 呀的述说着自己的辛苦。
街口的老摊主倒是一愣,今儿怎么这几位角儿一起回来的呢?
黑暗的天空中,一道白亮的光刺眼惊心的一闪而过,接下来的雷声大的吓人。
老摊主不敢再看热闹,快速推着车走了。
雨倾盆而至,人还没有进院,雨就下来了。
门房一声喊,各屋的小丫头都拿了伞,迎了出来,把各位角儿接进了院子。
“海棠红,易生,你们俩先到我屋来,别人都回去吧。”从秦班主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可以听的出,他对今天晚上的事很生气。
就站在他身后的芩玉兰却从心里头有点高兴,还好门斗处很黑,没有人看到了她嘴角处的笑容。
“是。”
海棠红和易生谦恭的应声。
“师父,出了这么大的事,要不大家都过去吧,也好商量一下办法,您说呢?”芩玉兰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这么好一个打垮海棠红的机会,她可不想白白错过。
外面雨势更大了,雨声哗哗的摧残着秦班主本已经烦乱不堪的心,是呀,他现在的确是没有什么主意,到底该怎么办。
“好吧。”秦班主掷下这一句,抬步走进了雨中。
院中间的那株海棠,已经被打的一地残红,开到荼蘼的花朵,完成了使命似的悲凉的铺在地上。
雨太大,饶着打了伞,大家也都是湿了半边衣裳。
厅堂中间的灯泡,一会吱吱的响两声,一会又突然灭了,然后再自己挣扎着两下,再亮起来,贫民区的电力供应就是这样,不十分稳定。
屋子里一片潮湿之气,灯光恍惚中秦班主的脸色就是象这灯光一样,不知是自在变幻还是因为灯光忽明忽暗而让人产生的错觉。
大家都不敢吭声,气氛的压抑的象外面黑压压的天。
“班主,这都快三更了,您倒是说句话呀,明天的事,怎么办?”这群人里唯一不真正惆怅的芩玉兰先说了话,主要是她的脚,站的有点累了,所以她不想再等了。
“海棠红,你的意思呢?”秦班主的心随着芩玉兰把问题挑到明处,就是一沉,海棠红是他立班这三十年里培养的最好的旦角,再唱两年唱出来,她很有可能红遍上海甚至全国,她会象北平的梅、程一样,成为梨园中的一枝奇秀。
可是,如果就这样被送到了祁府,成了祁河的一个玩意儿,那梨园的这一枝芳华,就要这样的被断送掉了。
他怎么能不痛心疾首。
海棠红已经垂手立在最前面,问到她时,她似乎也没有什么犹豫,应该已经是思量良久了,她低头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不卑不亢,“师父,我不能屈服,我知道今天的祸事,由我而起,我对不起大家伙。”
“海棠,……”
“十三哥,你先别说话。”海棠红打断了急切上来替她辩解的易生,“师父,玉竹班是唱戏的,咱们卖的是艺,所以,海棠红不能卖身于人。”
“你这是什么话?是说班主逼你卖身了吗?”芩玉兰抓了话头立刻来了精神,尖锐的叫了起来。
“你闭嘴!海棠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易生本来就已经是又急又气,心里还窝着一肚皮的火,这样被芩玉兰一火上浇油,那点原本被埋在灰烬中的火星瞬时燎原。
“师父,海棠说的没错,咱们是卖艺的,凭的是本事吃饭,他姓祁的凭什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让咱们滚出上海滩,咱们就得走。”
“谁说咱们要走了?”芩玉兰不甘示弱的又接口道。
“哪怎么着,还真把海棠红送去给人家做小呀?”陈魁生也掺了进来。
“那怎么着,因为她一个人要咱们整个班子都吃不上饭,饿死吗?”
“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扇你。”
“你来呀,来呀!”
客厅里简直乱做一团,“你们都别吵了,听班主的吧。”娄以升是别的班子里后过来的,跟他们这些从小在玉竹班里的人不一样,他总是拿捏着一个分寸,看闹的太不象话了,连忙过来打圆场。
大家一时间静了下来,不过芩、韦几个人还是都忿忿不平的样子,各自拿着眼睛相互瞪着对方。
只有海棠红冷冷的站在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移步走到了灯光背影的地方,在一片阴影中,紧锁着双眉,思索着。
她青葱一样的手指用力的捏着身旁梨花木椅子的椅背,似乎是想要捏碎它,然后才能把心里面的那种烦燥不安一同粉碎掉。
易生跟芩玉兰斗了半天气,转头才看着灯影下的海棠红,半明半暗的光笼罩着她,朦胧中那份凄楚更加的明显。
“你先躲一躲,剩下的事,我来办。”一直沉默不语的秦班主突然出声。
屋子里又是一阵躁动。
“不行!师傅。”芩玉兰厉声道,“师傅,班主,你这海棠红这么跑了,咱们怎么办?”
“那个祁少爷也说了,如果明天不把海棠红送过去,咱们就离开上海。师傅,咱们能在上海站稳脚,不容易,走了,咱们去哪?”
“是呀。”平时并不爱说话的程随之,竟然也破天荒的说出了一次自己的主见,但是这两个字倒不象是说话,倒象是一声叹息。
他也不是班里的从小带大的,是野班子里的花脸,那种草台班子四处游荡,在天津撂地的时候惹了当地的地痞,班主被打成了重伤,又没钱治,没几天就死了。
班子里的人四散,他一路连乞讨带干活来到了上海,终于找到了一个玉竹班愿意收留他,这会儿一听说班子要逃,心里一下子就惊惧的象旧事重演一样。
心里已经是凉透。
“师傅!”易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噪子,他知道,对于整个戏班来说,一个人或某个人都是不重要的。
秦班主很疲惫的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站的这些徒弟,这里面除了娄以升和程随之,都是他从小调教出来的,说是象自己的孩子似的,不为过。
而玉竹班,就象是他的生命,它在他就还活着,玉竹班不在了,那么他也就死了。
多么难以取舍的决定,海棠红,玉竹班。
这种折磨就象是凌迟,一刀一刀的割你的心,却并不让你有一下子看到死亡的尽头。
一双眼睛都盯着自己,秦班主心如油煎,侧了脸又看了看已经站到圈外的海棠红,终还是恨不下心,将她白白断送。
必竟,梨园行里能出一个真正的好角儿,是要几十年一遇的事情。
“走,快点去收拾东西,海棠红,你现在就走,连夜去奔苏州,去你们师叔那去,躲过这阵风头再说。”
老头子狠了几次的心,才把话说出口,内心里的挣扎,看着他那无风自动的颌下白须,自然就已经明了。
“师傅。”
很多人叫出了声。
“师傅,我走了,您和戏班子怎么办呀。”。
海棠红走了过来,无声无息的跪了下去,双手扶着秦班主的膝盖,头枕了过去,“师傅,海棠红谢谢您,您自小把我栽培到今日,海棠红无以回报,却让您如此操心。徒弟不孝。”
海棠红说着说着,两行泪已经晶莹流下,“师傅,我不走了,明天我去祁府,别为了我,毁了咱们戏班子。”
其实那一会儿站在暗影里的时候,心里已经想好了,实在躲不过,大不了拼他个玉石俱焚罢了。
“海棠。”易生也痛极的流下泪。
这时刚刚还跃跃欲试的芩玉兰却突然的闭上嘴了,别人更是没有话可说。
秦班主用那双苍老的手轻轻的抚摸着海棠红的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不至于,快收拾走吧,等风头过了,你就回来了。咱们玉竹班,三十几年了,什么风浪没经过,这点事不打紧的。只要你不在,他们也不能打我们怎么着,顶多少演几场戏,少赚一点钱罢了。大家苦一苦就过去了。”
别人听了没什么,只是芩玉兰撇了撇嘴。
“行了,你带着水仙你们俩个快些走吧,外面雨这么大,不知道码头上能不能行船了,不行就一大早走,总之,先离了这里。剩下的事,我还处理。”
“师父。”易生站了出来,“我……”
“师哥,你也走,真要让玉竹班散了摊呀?!”芩玉兰挑了狐媚的眼睛站了出来。
易生这次没有吭声,眼睛却还带着期盼似的看着秦班主。
“十三呀,你暂时不能走,后天就是于府的堂会,专门点了你的四郎探母和汾河湾,你走了,没人有顶的上去。”
易生不敢吭声了,退到了旁边。
于府是前清遗老,那是上海滩响当当的大人物,儿子又是资政,易生不敢再给园子里添乱,咬了嘴唇,忍着心里的各种滋味,他担心,他不舍,他甚至害怕,还有一些后悔。
海棠红和易生是最后离开正厅的,其他人都先走了,他们俩个却依依不舍,虽说,只是说出去躲两天,可是心里却有种生死离别的慌恐。
小时候被打,被罚,被折磨时,恨不能下一刻就逃离了这人间地狱,恨不这狠绝的班主,立马就死了。
可是,真的唱了戏,真的入了行,才知道,这园子跟他们连着骨和肉,班主就是这骨和肉支撑的主干,是他们的依靠。
他们俩个在这里磨磨蹭蹭,海棠红也不舍得这样离开十三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易生的脸,“十三哥,我走了,你自己要多保重身体,替我多照顾师傅。”
“嗯。”此时也无多言无多语,只是执手相看泪眼。
“十三哥,我走后,那姓祁的再来惹麻烦,你的脾气收着点,别冲动。咱们惹他们不起,平白的给班子填麻烦。”
“嗯。”易生含泪应着,仔细端详着海棠红,还是那样的皎如明月,虽然泪痕斑斑,却如梨花带雨。
“我的海棠。”易生终是不舍,将海棠红的柔弱的身子揽入了怀中,紧紧的裹着,泪水再也无法遏制的滴落了下来。
“走吧。”
相拥的再紧,也要分开,时间不早了,易生不敢再耽搁,强忍着难过,让脸上带出笑来,催着海棠红:“快走吧。”
转头又对水仙说道:“照顾好你主子,别出了什么闪失。”
“到那里就来信。”
“照顾好自己。”
车已经跑出了巷子口,易生还站在那里默默的望着,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了,但他似乎还能听见那奔跑的声音,海棠红已经越走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