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下雨,从早晨就下起来了毛毛细雨,可是最近戏班子过的紧,再加上四处疯传要打仗了,要打仗了,那米、面、油的价格一下子就涨了起来。
原本紧巴巴戏园子有点要揭不开锅的架式了。
冒着雨唱了一下午,小亭子四下没遮没拦,雨随着风向冰冰冷的吹落到人脸上,沾在海棠红长长的睫毛上,有点影响她眼波的流转。
她迷迷蒙蒙的唱着,水袖渐湿,黏黏的塌在手背上。
正好唱着‘雨丝风片,烟波画船。’正与现在的情景相应。
听戏的人不多,傍晚收了戏,算下来,只够买一斤米,熬成粥勉够几个人的晚饭。
搭戏的唱柳生的齐玉寒唉叹道:“家家都吃不上饭了,谁还来听戏呀。”
“哪你就别唱了呗。”长的脸有些宽,额头和眼睛也有些突出刘土根在旁边嘲弄道,“少了你,还少个人吃饭了呢。”
“切,少了我,你来唱小生呀,哪还有人敢来看吗?”
昏暗的屋子里除了那张八仙桌就剩一大张床铺了和一个小竹床了。几个男的都住在这里,这戏班里原来也只有一个女的,是班主的干女儿,她跟海棠红一起住在后面的小屋里,这间大屋班主住在小床上,大床上住那八个男人。
吃饭都在一起,一大盘的稀饭,炒了两盘清菜,菜叶子上还有些黄没有完全摘净,没办法,小红干活就是这样粗粗拉拉的,她这人也这样,大大咧咧。不过,现在这种日子也没有注意这些精细的事。
海棠红一口菜都没动,只喝了小半碗就退了出来。
日子过的太苦了,她看着心里难受。回到院子里,回头向屋里看,那破落的房子,窗格都变形的关也关不住的样子,不知道到了冬天该怎么办呢。
傍晚雨虽然停了,天却未晴,依然无星无月,院子里一片暗黑,只从屋子里借到一点点那昏黄的光。
“日本人都要打来了,你们说打完了北平,他们还能往哪打?”于大噪门又在跟大伙说打仗的事了。
海棠红不懂,那日本国的人怎么就打了北平,更不关心下一步他们会往哪打,反正往哪打跟她也没关系,她现在心里就是惦记着怎么才能回到上海。
“老板,咱们回屋吧。”水仙跟了出来。
“嗯,对了,今天有信吗?”三天没有收到易生的信了,海棠红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是不是有出了什么事情。
必竟是得罪了人,而且,十三哥踹了那祁河一脚,那些尊贵人娇气的很,怕是这口气没那么容易咽下去吧。
越想心里就越是不安,夜里也辗转不能成眠。
水仙是知道主子心思的,只是静静的听着她那厢床上翻履的动静,也不劝解什么,知道劝解也不会有什么用。
小红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半夜里起夜,听见了便问:“海棠姐,你怎么还不睡?翻来翻去的,床吱呀吱呀的响呢。”
她困的难耐,却被声音搅的再难入睡。
海棠红连忙道歉:“有点走了困,不再动了。”
便直直的躺着不敢再动。
第二天早起,雨过天晴,天边的云层后透出了明亮的阳光,一只花娇雀一大早便落在墙边的柳树上跟着海棠红一唱一合的鸣叫着。
让人沉闷的心情好了许多。
围子没有去,师叔去找新的地方去了,围 子租金贵,人又不多,赚不回来。
去了一上午,唉声叹气的回来了,大家以为没找到地方,却不是。
“唉,下午去春来茶馆去唱,他那里唱评弹的五爷去不了,染了重病,起不来了。”师叔姓陆,也五十几岁的年纪了,两鬓斑白,满脸的沧桑,一点也看不出以前是唱旦的。
曾经是上海的名角儿,后来被同班的人,下了药,药哑了噪子,再也不能唱了。
“那五爷病还会好吗?”土根瞪着他那外突的眼睛说着这种大不敬的话,被生活逼的,竟然恶毒到希望同行就此一病不起,这样,他们就了吃饭的地。
陆班主顿了一下,显然是想责怪的他的,不过,踌躇了一下,又没有说,只是又叹了口气说:“不会了,我刚去看过他,他已经死了。被席子卷着发送了。”
一直站在这群人最外侧的海棠红,眼神一下黯然,太可怜了,只一张芦席卷了就送走了。
男人们神经没那么纤细,只是噢了一声,有的甚至是长出了一口气,好象终于放下心来了似的。
到茶馆里唱,总是比在外面被风吹雨淋的好,海棠红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最好的一套戏服拿了出来,杨贵妃的。
“师叔,今儿我唱贵妃醉酒吧。”
那华华丽丽的戏服,似乎吸引了陆班主的眼球,没有回海棠红的话,反倒是走过,用手摩抚起了戏师连同穿着各色珠花的凤冠。
然后猛然醒悟自己的失态,干干的冲海棠红笑了两下。
“好呀,好呀,贵妃醉酒好。大唐盛事,繁华似锦呀。就这出吧。”
说完匆匆的转衣向外走去,青布的长袍被他急急的脚步带的衣摆凌乱在风中,前后两个院中间是有一个小木门的,陆班主走的急,一只手开门,门该向外推,不知怎么他向里拉,一下子又撞了头,哎呦一声,不过也没回头,脚步停顿一下,又匆匆的向外走去了。
贵妃醉酒是海棠红唱的最拿手的,一下子在苏州倒是唱的红火了起来,春来茶馆因为这戏生意也火了起来了。
晚饭的菜里竟然见到了点肉。
海棠红还是老样子,只是喝些粥,并不吃菜,身子日渐的清瘦,站在风里似乎风吹杨柳的感觉。
水仙有些担心,劝道:“老板,您多少再吃些吧,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病倒了的,到时候我怎么跟十三爷交待呀。”
海棠红心中震荡,十三,十三哥已经有半个月没有书信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呢?
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大批的难民涌入苏州,茶馆的生意倒是没什么影响,只是米菜的价格又涨了许多,赚的钱跟不上涨的价。
日子又陷入了穷困。
“这回是真是要打仗了。”
“是呀,这回肯定是得打了,要不那些上海人怎么会都跑到咱们乡下来呀。”
“是呀,是呀,这一打起来,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呢。”
“是呀,是呀。”
海棠红慌了,上海要打仗了,那十三哥他们,怎么办?
打仗要死人,那戏班子会不会也被打了呀,他们都说打仗都是用大炮轰,那如果炮弹轰到他们水月巷呢。
海棠红慌慌张张的收拾东西,边吩咐水仙,“去把这些钱给陆班主送过去,就说咱们今儿就走,一刻都不能待了。得回上海,班里的事情对不住了,说我一会儿过去给他赔罪。”
水仙看着手里的大洋,这是他们身上最后的一点钱,都给了陆班主,那他们俩个人怎么办呀。
想劝,却看见海棠红忙着收拾东西,慌乱的手都拿不稳东西,也不好再劝了。
转身出了后院,正碰上小红在院子里洗衣裳,里面还有海老板的一套杜丽娘的粉色戏装,想去要过来,刚说道:“把那戏服不要洗了,我们要走了,带着呢。”
就听见屋里人喊:“不要了,送给小红了,以后她唱戏也用的到,你快去找陆班主吧。”
小红正因为要洗全班子的戏服正不开心,那皱着眉撅着嘴的使劲的拿棒槌砸那那皂色的老生的衣服,一听说海棠红要走,先是吃惊,然后又听说把杜丽娘的那套戏服给了自己,就是一喜,也忘了在一起相处时日不短,自己至少应该表现的有一些不舍,惊乍乍的叫着:“真的?!真的给我了?!”
然后乐的拿着戏服在自己衣上比量着,她自己的那套旦角的衣服旧的连颜色都看不出了,哪象这件这么水灵精致。
杏花粉的颜色,对襟着绣牡丹花,崭新的,应该没穿过两年。
真是美的不得了,水仙看了她的样子,心里钝钝的一痛,这人都怎么了,他们之间的感情都不如一件衣服来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