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最早被称为“稗官野史”,它是由正史、杂史、野史一步步演化过来的。既脱胎于史,就不免带有史的印痕。事可以是不载于正史的奇闻轶事,但也要真实,真实方有价值。所以久而久之,读小说的人,也要从故事中寻找那些被掩埋起来的真人真事的影子,何况这部《红楼梦》明明向人们暗示“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呢?再加上处于清末民初的“改朝换代”之时,此时的人们也自然要联想由明入清之际士人的心态,将己心比人心,于是他们要将《红楼梦》中隐去的真事钩索出来,遂生出《红楼梦》研究中的一个派别——索隐派。
索隐派的视角是“事”,能透过儿女情长、风花雪月、欢笑悲伤而看到掩藏于其底的事,透过繁华热闹而发现人不经意处的真事,更令人惊异者能于平常生活中见出人所不能见之事。王梦阮、沈瓶庵说:“其书大抵为纪事之作,非言情之作。”又说:“全书以纪事为主,以言情为宾”,“全书百二十回,处处写真事,却处处专说假语。其正事正文,或反借闲笔衬笔中带出,或从闲杂各色人口中道出”见《〈红楼梦〉索引提要》及《红楼梦索引》。《〈红楼梦〉索隐提要》载于1914年《中华小说界》第6、7期。《红楼梦索隐》附载于1916年刊行的《红楼梦》,引自郭豫适编《红楼梦研究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33—134页。。 如秦可卿之丧葬、刘姥姥之入府、元春归省、赵嬷嬷碎语、焦大谩骂之类。
索隐派的方法是类比、比附。大体不出两点,一是从小说中寻找与历史人物事件相类似者,从中找出联系,并据之得出结论。宝玉指清世祖,黛玉指董小宛的结论都是缘于这种方法。二是从语言、字音,乃至用拆字法而寻找小说人物与历史人物的相似处。如蔡元培云: 书中红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见蔡元培《石头记索隐》,商务印书馆1917年初版。另一方法可称之猜谜法,即从蛛丝马迹中将某种可能性主观地扩大为必然的事实,以满足人的好奇心,如“迎春受虐,为非完璧;惜春出家,为已失身;宝钗扑蝶堕胎,故以小红坠儿二名点醒其事;湘云眠药裀是与宝玉私会,为袭人撞见,故含羞向人。”
在这一派人看来,《红楼梦》所写的是历史上某一家之事。他们以野史、文集、传闻为据,从《红楼梦》中寻找与之相类似的地方。于是有认为“本事出曹使君家”的;有说是乾隆朝傅恒家事的;也有以为“述和珅之秽史”者;影响较大的有“明珠家事说”、“清世祖与董鄂妃故事说”、“康熙朝政治状态说”等。
今以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与蔡元培《石头记索隐》为例,加以剖析,便可见其优劣得失。
一、 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红楼梦〉索隐提要》载于1914年《中华小说界》第6、7期。《红楼梦索隐》附载于1916年刊行本《红楼梦》。
以往对红学中索隐派的评价,贬词多于褒意,乃至有一概否定其价值的。然而,索隐派风靡几十年,自有其风靡的道理,对其骂得最起劲的考证派实际上从中受到的启发也不在少数,它的成绩是在继承索隐派的长处,以自己的优长代替索隐派的致命弱点后取得的。
索隐派对《红楼梦》一书的特点自有其明确的认知和深刻的理解。他们对作者的创作心态、作品的表现手法,以及读《红楼梦》应采取的阅读方法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红楼梦索隐提要》云:“其书大抵为纪事之作,非言情之作,特其事为时忌讳,作者有所不敢言,亦有所不忍言,不得已乃以变例出之。假设家庭,托言儿女,借言情以书其事。”这讲的是作者的创作心态;又说: 作者“明言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那么,哪些是真事,哪些是假事?对此王、沈二人也有深切的体认:“铺叙之语无非假语,隐含之事自是真事”,“儿女风流,闺帷纤琐,大都皆假语之类;情节构造,人物升沉,大都皆真事之类。”又说: 全书“处处写真事,却处处专说假语。其正事正文,或反借闲笔衬笔中带出,或从闲杂各色人口中道出”,这是讲一部大书的表现手法;“作者虽意在书事,而笔下则重在言情。若不从情字看去,便无趣味。况无论为真为假,其事皆由一情字生发,故阅者又当以情为经,以事为纬”,这讲的是阅读方法。可见,王、阮对《红楼梦》一书的创作特点看得很准,后来以胡适之为代表的考证派与以俞平伯为代表的文本派,都接受了这一看法。正因为对《红楼梦》一书的创作特点把握得准,所以他们的研究思路——由情及事,由假索真——也是对的。事实上,后来的考证派正是循着这一思路,从考证作者入手去追寻书中“隐去”的“真事”的。
思路对,方法不得力,研究的结果同样会走样。索隐派对《红楼梦》研究的问题就出在方法上,他们采用的不是科学的考证的方法,而是在小说故事与历史传闻之间找相似点,若有相似点便加以比附,因为甲似乙,所以甲就是乙。有的两者之间根本不着边际,作者便用拆字和猜字谜的方式,从中寻找可连接点,然后说甲就是乙。现将其主要观点与其证明的过程摘录如下,以见一斑: 然则书中果记何人何事乎?请试言之。盖尝闻之京师故老云,是书全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兼及当时诸名王奇女也。相传世祖临宇十八年,实未崩殂,因所眷董鄂妃卒,悼伤过甚,遁迹五台不返,卒以成佛。当时讳言其事,故为发丧,世传世祖临终罪己诏书,实即驾临五台诸臣劝归不返时所作,语语罪己,其忏诲之意深矣。
……
以宝玉演情僧,故时有与世祖关合处。……如世祖临宇十八年,宝玉便十九岁出家;世祖自肇祖以来为第七代,宝玉便言一子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举人。世祖谥章,宝玉便谥文妙,文章两字可暗射也,不然和尚何必有谥,举人亦安得赐谥,皆作者有意点醒处。
黛玉之与小琬,其关合处尤多,请言其略。如小琬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玉之意也。小琬书名,每去玉旁专书宛,故黛玉命名,特去宛旁专名玉,平分各半之意也。且小琬苏人,黛玉亦苏人。小琬在如皋,黛玉亦在扬州。小琬来自盐官,黛玉来自巡盐御史之署,巡盐御史即为盐官二字,谜语趣甚。小琬入宫,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宫,年只十三余,恰得小琬之半。老小相形,抑亦谑矣。不特此也,小琬爱梅,故黛玉爱竹;小琬善曲,故黛玉善琴;小琬善病,故黛玉亦善病王梦阮、沈瓶庵《红楼梦索隐》,见郭豫适编《红楼梦研究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37—138页。。因失恋或因恋人亡而做和尚者,天下何其多,何以见得就是清世祖与董鄂妃?况且依《石头记》前八十回所写,将来宝玉过着极贫困的日子,“悬崖撒手”与生活难挨也有一定关系,而清世祖不至于“举家食粥酒常赊”吧!只想到这件事与那件事的相似,而未想到其相反——不相似——的一面,这种单向思维方法本身就是靠不住的。至于说到董小琬与黛玉的相似处,列举的相似点愈多,愈让人感觉到过于牵强附会。譬如: 小琬入宫,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宫(贾府),年只十三岁。这只能说明两人两事毫无牵涉、关合,怎能得出与之相反的结论呢?从十三与二十七中找关合,只能说明论者牵强捏合达到了可笑荒谬的地步。
至于此种观点的谬误,孟森的《董小琬考》已将其披露无遗。孟氏考证出的结果是: 董小琬生于明天启四年甲子,故清世祖生时,小琬已十五岁了;顺治元年,世祖刚七岁,董小琬已二十一岁了。顺治八年,小琬死时二十八岁,清世祖尚且是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十四岁的孩子怎么会宠爱比他大一倍的女人?断无此理。索隐派的主观臆测,是经不住历史事实拷问的。
二、 蔡元培《石头记索隐》
《红楼梦索隐》刚刚出版二年后,另一部颇有影响的著作《石头记索隐》最初刊载于1916年《小说月报》第七卷第1—6期,后由商务印书馆于1917年初出版单行本。面世。《石头记索隐》与《红楼梦索隐》皆以为《红楼梦》有一特殊的表现手法,王梦阮以为是言情隐事,以假隐真,蔡元培则认为是在本事上加以数层幕障,故对其层层加以分析:“最表面一层,谈家政而斥风怀,尊妇德而薄文艺”;“进一层,则纯乎言情之作,为文士所喜,故普通评本多着眼于此点。再进一层,则言情之中善用曲笔,如宝玉中觉,在秦氏房中布种种疑阵,宝钗金锁为笼络宝玉之作用,而终未道破,又于书中主要人物设种种影子以畅写之,如晴雯、小红等均为黛玉影子,袭人为宝钗影子是也。”其曲笔的更深一层则是十二钗皆当时政界人物的代表,“宝钗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是也。”家政之说、言情之说、曲笔之说皆有见地,然最后说影当时政界人物,便不免有些牵强。
对于《红楼梦》一书要旨的看法,两书也有很大不同。《石头记索隐》不是将《红楼梦》当成为历史小说,而是将其视为“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的具有民族主义思想的政治小说。其主要观点如下: 《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书中红字多影朱字。朱者,明也,汉也。宝玉有爱红之癖,言以满人而爱汉族文化也;好吃人口上胭脂,言拾汉人唾余也。……
《石头记》叙事自明亡始。第一回所云:“这一日三月十五日,葫芦庙起火,烧了一夜,甄氏烧成瓦砾场。”即指甲申三月间明愍帝殉国、北京失守之事也。士隐注解《好了歌》,备述沧海桑田之变态,亡国之痛昭然若揭,而士隐所随之道人跛足麻履鹑衣,或即影愍帝自缢时之状。甄士本影政事,甄士隐随跛足道人而去,言明之政事随愍帝之死而消灭也。
甄士隐即真事隐,贾雨村即假语存,尽人皆知。然作者深信正统之说,而斥清室为伪统,所谓贾府即伪朝也。其人名如贾代化、贾代善,谓伪朝之所谓化,伪朝之所谓善也。贾政者,伪朝之吏部也。贾敷、贾敬,伪朝之教育也。贾赦,伪朝之刑部也,故其妻氏邢(音同刑),子妇氏尤(罪尤)。贾琏为户部,户部在六部位居次,故称琏二爷,其所掌则财政也。李纨为礼部(李礼同音)。……
书中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不独女子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与汉字、满字有关也。……
贾宝玉,言伪朝之帝系也。宝玉者,传国玺之义也,即指胤礽(应是禛——引者)。……
《石头记》叙巧姐事,似亦指胤礽(应是禛——引者)。巧与礽字形相似也。……蔡元培《石头记索隐》。见郭豫适编《红楼梦研究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44—147页。无须再多引,足见作者心中抱定满汉之成见,眼中所见,皆满与汉也。故而种种方法都可用来说明自己心中的成见: 艳色相似者,字音相似者,字形相似者,字义相近者。于是便有种种奇谈怪论生: 宝玉爱吃口红成了爱汉文化,若果爱汉恨满,若果女子多指汉人,男子多指满人,那么他喜柳湘莲、秦钟,岂不成了喜满人?若是喜满人,岂不与其爱红、爱明的观点相矛盾?至于说贾府是伪朝,甄府就应是明朝,那么,贾府由盛而衰,即伪朝由盛而衰,但甄府并未由衰而盛,相反也是随着贾府的衰亡而衰亡,这又作何解?总之,人们用蔡氏的方法,可以得出与蔡氏相反的结论,且蔡氏的结论又相互矛盾。究其原因,多出于主观的臆测。至于说贾政代表吏部,贾敷、贾敬代表教育,贾赦代表刑部,贾琏代表户部,李纨代表礼部云云,更是荒唐离奇。
此后,又有邓狂言《红楼梦释真》邓狂言《红楼梦释真》,1919年商务印书馆印刷,民权出版部发行。张扬此“种族主义政治小说”说,他比蔡元培走得更远,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历史小说,一部写“明清兴亡史”的小说。如言:“开宗明义第一事者何事?孝也,种族也”,“书中以甄指明,以贾指清,正统也,伪朝也,历史法也”。一个宝玉既影射顺治,亦影射乾隆;连曹雪芹“增删五次”也说成是影射清代崇德、顺治、康熙、雍正、乾隆五朝的历史。而其所“释”更加琐碎,且无创新之意味,价值远在前两书之下。
由于受民族危亡的政治形势的影响,所以在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发表后的三四十年代,索隐派的著述仍不断问世。30年代有寿鹏飞的《红楼梦本事辨证》,此书“专演清世祖与诸兄弟争立之事”,与蔡元培的见解颇不同见1926年蔡元培《红楼梦本事辨证序》。。 到40年代景梅九的《石头记真谛》,则更多地感受到受民族危亡刺激下作者强烈的民族情绪了。正如他在此书的序言中所说:“迩来强寇侵凌祸迫,亡国种族隐痛突激心潮……颇觉原著者亡国悲恨难堪,而一腔红泪倾出双眸矣。盖荒者亡也,唐者中国也,荒唐者即亡国之谓。人世之酸辛,莫甚于亡国。”到1947年,一位署名湛卢的人在《北平时报》连载索隐《红楼梦》的文章,达22次之多,其总名为《红楼梦发微》。他认为《红楼梦》是“民族意识特高的一部小说”,其观点与蔡元培同,但论述的方法却大不相同。蔡以男人比满人,他则以女人比满人。他有自己的另一番道理:“我以为作者的春秋笔意,绝对以男子代表汉人,为阳;以女子代表满人,为阴。”所谓男儿是泥作的骨肉,实来自于水来土掩,所谓“泥实为水和土而成”,表示满人侵我华夏,汉人既能抵挡之,又能同化之。
由此可见,此后索隐派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受政治形势的刺激,有感而发,是借《红楼梦》来发泄其政治情绪,主观的因素愈来愈大于客观的考证。所以,人们的信任度自然慢慢倾向于考证一派,倾向于较为客观的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上来;而且考证派对《红楼梦》作者的研究也因大量历史材料的发现而愈来愈清晰,故而愈来愈受到人们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