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善良的人，在村子里甚至有一个“善人”的称号。写下这样一个标题，连我自己都觉得多余。可是父亲离我远去的时间越久，越觉得父亲诸多优点中，最基本的，起发酵作用的优点是——善良。这善良，对于其他的优点，起着“情发乎中，而形于外”的作用。
父亲回来了，沮丧着脸，手里提着出门时提着的东西。大正午的，汗水在他的脸上画出扭曲的道道，委屈地流淌着。母亲赶快递过去一碗凉开水，瞪大了眼睛等父亲开口。
其实，从父亲出门开始，母亲和我的心就不停地打着鼓。我们以不同的经验想象着，往好的方向想——想象着父亲如何向看押外爷的警察求情，外爷又是怎样背过其他劳动的犯人，把父亲送去的鸡蛋炒米饭风扫残云般吃掉的；往坏的方向想，警察严厉地训斥着父亲。
“今天那个警察不好说话，说啥也不同意。说怕我提的饭里有毒。”父亲说着，接过水一口喝干，把手里提着的饭盆轻轻放在窗台上，打开了裹着的毛巾。“我都送过多少次了，真是瞎了眼睛，硬是不让。”父亲继续嘟囔着，黑下来的脸更难看了，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饭没送出去，比自己没吃上饭还闹心。
鸡蛋炒米饭的香气从饭盆盖的缝隙里飘出来，我下意识地吸了下鼻子。
那是1963年的夏天。外爷因解放前当过几年伪保长被打成坏分子，抓进劳教所接受改造。父亲上街路过城北时，看到拿着枪的警察押解着上百号犯人在劳动，便在那儿转悠着看，果然在低头劳动的人群里看到了外爷。他顾不得进城，大步流星地跑回家，告诉了母亲这个消息。母亲还没反应过来，直追着问看清楚了没有，啥表情，瘦了没有。父亲打断她：“赶快做饭呀！问那么清楚干啥？”母亲这才转过神来，急急地问：“好是还能送饭？”“送去不就知道了吗？”那一年自然灾害刚过，我家的日子也稍稍好过了一些，母亲麻利地做好了鸡蛋炒米饭，足有两大碗。我们谁也没有吃，父亲提着就出了门。
“饿坏了，饿坏了！他爷爷接过饭盆蹲在那里，一会儿功夫就吃完了。”父亲说着，眼里充满着怜悯的深情。“那个警察真好，我递过去一支烟给他点上，等他抽完了，他爷爷饭也吃完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有些得意。从那以后，每过个三五天，父亲就要到城里转一圈，希望着能见到我的外爷，惦记着能给他送一碗饭去，而几乎是每一次他都能成功。好多次，我知道父亲提着饭盆出门的时候，其实他的肚子也是饿着的，可是为了他的岳父我的外爷，父亲宁肯忍饥挨饿，手里提着香喷喷的饭——有时是鸡蛋炒米饭，有时是鸡蛋干拌面，也从不吃一口。有时母亲实在过意不去了，在往饭盆里装的时候，盛出来半碗让父亲吃，父亲也是象征性地吃几口便把碗硬塞到我的手里。毕竟，那年月，隔三差五做一碗鸡蛋炒米饭或干拌面，对我们家来说是一件很奢侈、很不易的事情。果然，后来的“四清运动”给我们家定的一条罪状就是：同情坏人，给劳改的坏分子送鸡蛋炒米饭，要我父亲交代利用当队干部的方便，贪污了多少粮食。其实，有谁知道，为了给我的外爷匀那碗饭，我们一家在忍受着怎样的饥荒啊？白米白面本来就很少，母亲干脆不碰，父亲也很少吃。要鸡下蛋就得喂粮食，又得从人嘴里往出抠。可是就那样，在我的外爷在城里关押的一年多里，我的父母把给我的外爷送饭的事作为我们家的头等大事，他们自己吃糠咽菜从无怨言。
其实，给我的外爷省那一碗饭不易，把那一碗饭送进去就更难！
父亲最怵头的事情就是开口求人，而求警察允许给犯人送饭，并就在劳动的现场吃，更是一件很难的事。可是一年多的时间里，少说也有五六十次吧！像文章开始所述，没有送进去的情况很少。究竟父亲是用了什么办法，怎样说服警察动了恻隐之心的，我和母亲都很难想象。但有一条我深信不疑，也是必需的，那就是一个女婿对自己的岳父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情。没有这种真情实感做基石，在开口求人的问题上，我的父亲不可能那样超常规发挥。当然，这种感情首先来自于对自己妻子的感情。而这种感情的基础，就是一个人的善良的品德。我的父亲，因了这种善良，破天荒地敢向一个警察求情，并且由不善言辞到语出惊人，受到同情。后来也有人说，父亲能送进去饭是警察也怕饿死人，才睁一眼闭一眼的。但大多数的人认为，不是那回事。离城近的犯人家多的是，有几个去送饭的？又有几个把饭真送进去了？一个警察敢让犯人在劳动的现场吃家属送来的饭，那是要担责任的。愿意担责任，敢担责任，那是真正的被送饭的人家的诚心打动了啊！
我崇敬父亲的善良，更信赖善良所产生的力量！
2011年3月1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