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消停了。
她不得不消停下来，60岁的年龄，听不进亲友的劝告非要去考驾照，结果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让她抽掉了两根肋骨。身子虽然没废，可成了残人，不拄拐杖出不了门。拄着拐杖出门，那等于要她的命，她宁愿不出。
此刻，她坐在阳台上，面对着盆里盛开的杜鹃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艳羡。多美啊！鲜艳的，火红的，又是那样沉稳和安静的。她似乎第一次发现，原来安静也是如此的美丽。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伤好出院以后，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咀嚼晚唐诗人李商隐的《锦瑟》诗，大学时期她就特别喜欢，虽然自古对这首诗有着不同的解释，一说是写给他夫人的，又一说是诗人对自己蹉跎岁月的一种追忆。总之，认为是诗人所有诗作里比较难解的一首。此刻，她读这首诗，宁愿把它当作一首怀旧诗来读——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华年不再，谁人不思？庄生托梦，望帝托心，明珠有泪，宝玉生烟。面对着鲜艳火红的杜鹃她有太多的思，太多的想，太多的感慨，太多的懊悔。
她一直搞不清楚，是世事在推着她走，还是她生来就不安分！
懊悔。人人说“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可是她一直都不信。从厅级干部岗位上退下来了，而且是安全着陆，谁人都劝她安安分分地颐养天年，不要再学驾驶汽车，考什么驾照了，可是她硬是不听。她说坐了大半辈子汽车，再去挤公共汽车不习惯，也不好看。都怨老头子是个天生的胆小鬼，不会驾车。她不愿意再麻烦单位，也不愿意麻烦孩子们。她相信自己的灵气，一辈子学会了那么多连自己都不敢想的知识，怎么就学不会个开汽车呢？退下来之后，她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了辆汽车。她要驾着汽车经常回老家去看看父母；过两年，她还要驾着汽车送孙子上学；她还与好几个要好的朋友约好了自驾车去旅游；总之，她的想法还有许多许多。
然而，驾照没拿到手，一起车祸，让她的所有退休后计划落了空！毫无办法，抽去两根肋骨，腰立不直，不拄拐杖出不了门，她还能干什么？那一刻，她彻底崩溃了。
杜鹃花盈盈的，生机盎然地安静地开放着。一阵清风越过窗棂，竟嬉笑着摇曳起火红的花瓣，腾起一股股幽暗的清香……花儿在向她炫耀着什么？
她最大的成功就在于躁动，最大的失败就在于不安静。
她是上天的宠物。虽然爹妈是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农民，可是住在城边，让她从小接受着同城里孩子一样的教育。姣好的脸蛋，活泼伶俐的性格，加之学啥会啥的聪明脑瓜，一进学校就成了老师的“小红人”。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二年级，她的少年之路铺满着鲜花。学习委员、班长、少先队大队长。同学拥戴，老师宠爱，红旗下，花丛中，她永远是那样阳光灿烂，又永远是那样谦虚好学，不讨人嫌。荣誉、赞扬把她的心装在蜜罐里，把她的人抛在花海里。
高中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断了她上完高中，上大学的梦。这本该是她的一道坎，可是这道坎又成了她的一座桥。“文化大革命”中参加学校的宣传队，演节目成了台柱子，文革后期县办企业招工，都抢着要她。没两年，又因普通话讲得好，被抽调到了县广播站。那些年，她觉着好运气不断地向她招手，挡都挡不住。带着工资上完大学，四五年功夫，不到30岁的她，当上了县团委的副书记。那一阵子，她每走一步，都是顺风顺水。轮着来的，轮到了她；挑着来的，挑上了她。越是顺，她对自己要求越是严。刻苦，努力，谦和。一个漂亮的青翠欲滴的女人，不招谁，不惹谁，工作又是那样的出色，你说好事不轮到她，轮到谁？谁人还与漂亮有仇？当然也有人在背地里说，那是她运气好，她年轻漂亮的时期社会风气好，没有碰到与漂亮有仇的达官小人！
她曾嘀咕婚姻可能是她进步的障碍。娃娃亲，丈夫是一个普通工人，能理解她，支持他吗？可她的这个娃娃亲万事都支持她，顺着她，哄着她。小事不分她的心，大事出面能撑起个天。遇上这样的男人，她觉着又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工作之余，她使出了女人的全部本领，让丈夫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偶尔有个流言蜚语，丈夫总能站在她的前面，为她挡风遮雨。
从县上的科级到省里的厅级干部，30年来虽说没担任太大太重的担子，所有的职务，都是为了体现妇女干部的配置。可官场的规则，官场的秩序，她总是无法回避和超脱的，有几个声称研究她的熟人给她有一个评价，说她所以成为这个地区的女中豪杰，最关键的是辩证法学得好，用得活。归纳起来为：“漂亮是资本，但自己不拿漂亮说事；攻关是能力，但能力全在攻关之外；抓住机会要求进步，进步要求轻易不露；群众面前显露才华，领导面前不卖才华；不满足于自己的才能，刻苦学习。知足于自己的待遇，不义之财坚决不取；碰到领导之间矛盾，打女人牌，能绕则绕。碰到群众之间矛盾，打善人牌，能哄则哄，以和为贵；利益面前学会让，工作面前敢于拼；拿我想要的，但要精细地选择，不贪恋。施舍不要的，讨他人欢心，广交朋友。”对于朋友给她的评价，她不置可否。她认为实践中她只是这样努力要求自己的，但没做那么好。朋友的评价实际上夸她的成分更多一些。也曾有闺中密友悄悄地问她的感情生活，这样漂亮的一个女名人，几十年了，没有人拿男女之事攻击你，难道就一个情人也没有？她诡秘地回答：“受不受男女之事的攻击和有没有情人是两个概念。我难道就那样不遭男人喜爱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办理退休手续的那一天，那曾与丈夫长谈了半天的时间，是丈夫帮助她共同总结了从政30年走过的路。他们共同认为，她这30年，虽然也经历了许多的磨难，受了许多的苦，但总体上算是成功的。顺境比逆境多，得到的比付出的多，职位比知识高，赞誉声比批评声高。她是一个成功的女人。为了庆贺他们的共识，丈夫还浪漫地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
多么好的一个谢幕镜头呀！
谁知到，竟然在已经安全的境况下，让“不安静”轻易给打碎了。
如果就此安静下来，功成名就的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颐养天年了；如果就此安静下来，以一个功臣老太太的身份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完全是可能的。可是她太追求完美了，反而害了她。
杜鹃花，艳丽而不招摇，昂扬着无限生机，安静平实地盛开在满山遍野。
她面对着杜鹃花，安静地反思着……
2010年7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