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艺要拜师，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进工厂当工人的第一项任务是拜师傅。
我的第一任师傅来得比较晚。
不是我有意要破坏规矩，而是我参加工作之后碰到了特殊情况。记得还在初中的时候，读过一本叫《三条石》的书，书里生动地描写了旧社会拜师学艺的庄严肃穆与悲惨情况。人家一般要学徒三年，而且还要有厂方主持办一个隆重的拜师收徒仪式。我的学徒期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忒短，只有一个月。即使是实习期（一级工），也只有一年，13个月后我就转为二级工（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熟练工）了；二是我的学徒加熟练工时期，师傅有着不确定性。我们28个新招的工人被一卡车从吴忠拉到了银川总库，除一个女的外，又全部被圈进了一个大会议室住在一起。学习了一周后，宣布正式上班，28个人（包括一个女的）全部分配在装卸队，共同归两个合同制职工领导，一个姓张，一个姓施。他们都是浙江人，都是从灵武新华桥园艺场转过来的合同工。他俩是我们28个人的共同师傅。可我们叫他们师傅的时候，他们总是不认账，说：“你们都是正式职工，我们还是临时工。再说了，就装装卸卸，抬抬扛扛这些活，叫什么师傅呀！”加之年岁相差不多，没多久就混得特别熟。谁是谁师傅呀！所以确定的讲，装卸工时期，我们都没有师傅。
我的第一任师傅来得比较张扬。所谓张扬，是实质内容上的张扬，而不是表面的形式。
那是1970年11月，也就是我参加工作17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青铜峡石油器材库专用线上卸火车皮，库房詹主任（是个转业军人、江苏人）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谈话：“小魏，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在装卸队上班了。单位领导集体研究，决定调你到司机班上班。具体岗位是，给开菲亚特大卡车的张师傅当学徒，当助手。”詹主任谈得平静，我听得也平静。我相信是集体的决定，因为在那个时期，单位的任何大一点的事情，都是要通过集体研究决定的，一把手没有独断专行的权利和习惯。可是，这在当时毕竟是一个让人震惊的决定。20多个装卸工，谁不想开汽车，可独独选上了我，单位领导做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能容易吗？那年头的社会职业有一个顺口溜：“听诊器、方向盘、3尺柜台的售货员。”我从一个装卸工岗位调到司机岗位，按当时的情况，那简直就是从地下到天上，能不激动吗？可我必须平静。因为那是“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年代，我不能让领导看出我想跳12个蹦子的兴奋与激动。詹主任还说：“菲亚特汽车的任务很重，你一定要跟张师傅好好学习，争取早日出徒，为革命多拉快跑。张师傅看上了你，觉得你聪明伶俐踏实，单位领导讨论的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你一定要完成任务！”
我有了师傅了！我真正有了自己的师傅了！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朝阳期。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我的运气太好了！
1970年的11月，在我工作17个月之后，我从装卸工变成了汽车司机的助手，而且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变化来的太突然了。我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知识青年，对分配当装卸工虽然都有着一些抱怨，也有个别的人想过要打退堂鼓，开小差。可大多数人还是很安心的，在踏踏实实地工作，尤其是从第13个月开始，每个月有48.43元的工资，有48斤的粮食供应标准，给家里了很大的补贴。尽管装卸搬运的活很苦很累，也期望着有朝一日换一换工作，哪怕是烧锅炉、管库房也不错。可是也就是想一想而已，谁也没有想到变化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大。从詹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我独自跑到库房外的西山坡上，跑着、跳着、笑着，忘情地欢呼着。我甚至觉得，从西边铁路上刮过来的风都像是在为我鼓掌一般，呼噜噜的。我的那种高兴和激动，只有那个时期的人们能够感受得到。当工人是城乡青年的共同梦想，当一个开汽车的工人，无疑是工人中的贵族了。我有意等到开饭了，激动的心略微平静一些了才回到宿舍。吃过晚饭，装卸工弟兄们齐聚到我的宿舍，为我祝福，以水代酒为我庆贺。那个夜晚，我的20多个弟兄们都没有睡好，大家都在盘算着自己的前程。
我的师傅叫张天芳，甘肃临洮人。高个、长脸。军人出身，那一年他应该是40出头。笑的时候脸上有两道褶子，整个身体显得有些单薄，然而，这些并没有影响他的慈眉善眼，和蔼可亲的样子在他的举手投足中都被舒展得开了花。装卸工与司机师傅本就是一家，平日里装车拉货，经常打交道，加上张师傅这人没有架子，我们早已是熟人了。
没有严格的收徒程序，没有严肃的拜师仪式，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地等在锅炉房旁边停车的地方。张师傅来了，穿着劳动布棉大衣，戴着雪青色的鸭舌帽。这个帽子是张师傅的最爱，我的感觉除了夏天最热的时候，他都戴着。看到我，他加快了步伐紧赶了几步，伸出双手。我的眼窝一热，与张师傅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汽车上路了，我与我的第一任师傅开始了我新的一天，新的工作。
那天的任务是到石沟驿煤矿拉煤。从当时我们单位的驻地青铜峡石油器材库到煤矿，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强调了两点，一是开车一定要集中精力，不能一心二用；二是开车主要是靠悟性。张师傅简单交代了几句我的任务就不再言语了。我记住了师傅讲的要点，往后的日子里，每天早早起来烧喷灯烤车，提开水加水，清扫车内外卫生，偶尔检查一下车胎的气压。上路之后，主要的任务是观察师傅开车的动作和处理障碍措施的章法。回到宿舍则是研读师傅给我的汽车方面的书籍。也跟着师傅用火补胶补过几次轮胎。那一段时间，是我的心理幸福指数最高的时期，钻研汽车技术，看书能看到深夜3点钟；脸上经常挂着笑。我的装卸工弟兄提出怎样的要求，我都不会生气的，相反倒有一种对不起他们的感觉，特别乐意为他们做一点什么。虽然跟着我的师傅5个月的学徒期间，亲自驾驶只有六七次，总路程也绝不会超过500公里，可是那种驾驶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在那个年月，我们6吨的菲亚特卡车跑在路上真神奇啊！比我们大的汽车没几个。而且，凡是出车，往马家滩方向跑，总要经过我的家乡的，我经常会找个理由，在我家乡的公路边停一停，是有意显摆给我的少年朋友看。
1971年的4月的一天，出车刚回来，单位领导詹主任找我，说是要通知我一件事情，要我回装卸班去，说主要是为了安排复转军人。我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拜师学艺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倒不是我的觉悟有多高，而是单位一下分配来了18个复转军人，实在是没法安排。他们的原则是三不干，即装卸工不干，炊事员不干，锅炉工不干。为了他们岗位的事，领导们已经很难了。这些我早已听说了。虽然我舍不得汽车司机的工作，也舍不得离开我的张师傅，但更不愿意因为我让领导为难。就这样，来得简单，去得也简单，我和我的第一任师傅的亲密接触就那样草草结束了。
41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张师傅现在的情况如何。可回想起来，那难忘的5个月学徒生涯，以及我与张师傅断断续续的交往，还真有许多难以忘怀的细节。怎么想，那年月的人想事、干事、处人，就是简单，就是好。
张师傅是一个执著的人。我从车上下来后，继任我给张师傅当学徒的是复转军人张劲松。张劲松是陕西人，大高个，五大三粗，说话不太利索，可嗓门挺大。有一天他拦住我，非要问我是怎样讨得师傅欢心的。他说，师傅光骂他，而且一骂他，就说小魏如何如何好，搞得他都没自尊了。张劲松说的情况我是相信的。因为和他一同上汽车当学徒的有6人（单位还有两个汽车吊、三部解放卡车），一年后考驾照，人家5个都一次性过关，拿到了驾照，而他补考了3次就是过不了关，一倒车就打错方向，在我们单位都成笑谈了。张师傅是个特别要强的人，徒弟考不上驾照，师傅脸上无光，他能不骂人吗？从张劲松的嘴里我还知道了更多关于我的事情。其中主要的一条就是我给张师傅当学徒，是他向单位领导申请了8次，历经了大半年才实现的。而这些我从不知道，张师傅也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真让我感动哪！他说，他认定了小魏就是一个好司机，要是他考驾照，其他人谁也别想超过他。他要是当司机，肯定比别人都优秀。正是应了这一点，也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他才不遗余力找领导促成了收小魏为徒的事情。这些话怎么能够给他的继任徒弟讲呢？我佩服张师傅的光明磊落，同时也在飘逝的岁月里寻找那些难以忘怀的温馨……1969年9月的一天，我们正在给张师傅装车，我的同伴去照相馆取像片，给我带回了我前几天照的照片。大家相互传着看，张师傅拿在手上看了好一会说，这小伙子真耐看，我拿走一张了。刚参加工作的农村小伙子，而且又是个装卸工，司机师傅愿意拿他的照片，那是他的福分，当然双手奉送。又过了一周，张师傅说要我到他家去玩，说他爱人想见我。我心里一热，胡思乱想开了：莫不是他家有年龄相当的姑娘？我在幸福的感觉中天上地下地想开了。我长得好看吗？也就是一张憨憨圆圆的娃娃脸，眼睛大一些，皮肤白一些，看起来有几分机灵罢了。能让张师傅夫妇看着高兴？是他们没有儿子？还是真想给他们的姑娘瞅对象？我刚参加工作，还不到18岁，也太小了吧！可无论怎么想，高兴和幸福感是荡漾周身的。那是个星期天，我被张师傅正式邀请了，说师母已做好了饭。我没有退路，梳洗了一番去了张师傅的家。他的家离单位不远，就是单位大门往北，原银川16中学的斜对过。
到了张师傅家，饭菜已上桌了，张师母十分热情地招呼我落座。张师傅的宝贝亮相了——同我一样，两个秃头小子！
从那以后，我和他的两个上初中的儿子哥弟相称，直到我当了他的徒弟，以至于后来我当了干部，从马家滩去青铜峡料库检查工作，从不忘去他们家转一转的时候，我才清清楚楚地知道，张师傅对我好，要我当徒弟，就一个目的——认准了我是块好料！是个当司机的好料！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为了一个年轻人的前途，长达大半年的时间，8次找领导求情，不能不说他的胸怀比天高比海深。现在的人能做到吗？
张师傅是一富于创造精神的人。“西山坡下的三室一厅”是1974年青铜峡石油器材库的一道风景，是全库职工津津乐道的热闹话题。这个话题和风景的制造者就是我的张天芳师傅。因长庆油田大会战的需要，青铜峡料库上的很猛，发展得很快！职工由30多人增加到了100多人，职工和家属的住房出现了问题。张师傅的两个儿子相继高中毕业后，也想把家搬到青铜峡，可是没有房子。他动了脑子，自己动手，在西山坡上挖起了地窝子。单位领导劝他再等一等，他说，再等一等我是能住上，可刚结婚的那些复转军人要等到哪一年？我还是给单位省一套住房吧！两个月的时间，几乎每天下午下班，他都在那个山坡下挥汗如雨，很多的年轻职工也都去给他帮忙。他的三室一厅建成了，室内的布局结构完全按正式房子设置。虽说高出地面不到一米，通风、照明、取暖、晒阳、走水等相关问题都考虑到了。从外面看，看不出个眉眼，可顺着斜坡进到里面，完全是一套很不错的、单位里的正式房子都没法比的房子。那一年的国庆节，青铜峡器材库的职工到张师傅家串门做客，是一个热门话题。一年后，张师傅把他的老母亲接到了他家里。大家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暖瓶的内胆坏了，买一个来换上，是那个年月常有的事。可是暖瓶的壳子坏了，你见过自己动手用铁皮做的吗？我的张师傅在那年月，买来薄铁皮，不仅自己动手做了暖瓶壳子，还做了锅盖、烟筒、畚箕等许多的用具。在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工资的年月，张师傅的创造精神让单位许多人动起了创造点啥的念头。因为大家都缺钱呀！
张师傅是一个心地特别善良的人。那时候的公路全是石子路，在我跟车的几个月，遇上路边有行人或赶驴车的，他总是要减速。而且还边减速边叨叨：“慢一点慢一点，别让人家吃一身灰。”要是下雨天，他就会格外的小心，绝不会把泥点子溅到路边人的身上。那时候从石沟驿拉煤回来，一路上经常有挡车要捎脚的。只要是年纪大的，张师傅总是要做善事，把人家捎上。我跟车两个月后，给张师傅说，能不能把我的父亲带上，到矿上带一点煤？他痛快地说：咋不行？可是他并不让我带父亲去，而是让我找了几个麻袋，把单位的煤装好后，和我一起到买零煤的地方买上煤，捎回我家。他还特别叮嘱，要我把买煤的发票保存好，防止有人说闲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心地特别善良，可公私特别分明，从不会慷国家之慨。
我经常在想，现在的人，要是回到那个年代，再碰到那些个事，大家又会怎样面对、怎样处理呢？
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在我的第一任师傅那里，我得到了如山的恩惠，我永远敬仰并怀念我的师傅。
2011年3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