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飞之术修行极为苛刻,你耐得住吗?”
“当然,在下愿意接受任何苦行。”
爱洲移香斋微笑着,带领秀纲来到院子。移香斋拉了一把拴在树根的绳子,突然,一只猴子出现在秀纲眼前。
“你先学猴子爬树吧。”
秀纲听了很不高兴。自己远路迢迢慕名来到这里,竟然要学什么猴子爬树?
移香斋察觉秀纲内心的不满,顺手取了一把木刀和一支竹棒,淡然道:
“你用这把木刀,朝着我的头顶直砍过来。我们来试试,到底是你的木刀速度快?还是我的竹棒速度快?不用客气,尽力砍过来。”
秀纲只好举起木刀,双手握住刀柄,刀尖对准移香斋双眼之间,摆出正眼架势。
移香斋右手握着竹棒,竹尖斜斜向下,摆出下段架势。
血气方刚的秀纲,望着眼前这位瘦骨嶙峋的老人,一副欺人太甚的模样,不禁怒形于色,一本正经地直砍下去。
秀纲的木刀刚要落在老人头顶上那瞬间,说时迟,那时快,老人闪了一下身,跳跃起来,手中的竹棒狠狠落在秀纲头上。名符其实的猴子身手。
“如果我手中的是木刀,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秀纲目瞪口呆。树下的猴子在一旁吱吱大叫,宛如在嘲笑一般。
整整三个月,秀纲一直跟在猴子后面,勤练爬树、跳跃、翻转等“猴术”。
又过了两季,秀纲总算掌握住“阴流”初步剑术。移香斋依依不舍地向弟子道:
“我只能教到这个地步,往后你必须自己反复钻研,设法创出自己的招数。我老了,想回故乡悠闲渡余生。”
秀纲请师父到大胡城暂住几天。临别前,老师父又谆谆嘱咐:
“你是将来得肩负大胡城命运的城主身份,因此,我这样说,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你好好听着。所谓城主,并非剑术超群出众便可以统治得稳如泰山,城主最重要的责任,是如何击败敌方的攻击,死命守住自己的城与兵士。我传授给你的剑术,在战场上,其实一点都不管用。你应该去学兵法战术,最好到信浓国(长野县)小笠原家学小笠原流兵法。毕竟,一旦城池陷落了,身为城主的你,便会一无所有了。”
“请师父安心,徒儿一定听从您老人家的指示,专心学习小笠原流兵法。”
师生这一别,竟成了永诀。移香斋一度回到伊势国老家隐居,之后,再度浪迹中国地方(本州西端五县)南部八国。晚年,跑到九州日向国(宫崎县)当上神官,最后客死于日向国,享年87岁。
秀纲25岁那年,动身到信浓国深志(长野县松本市),拜谒城主小笠原氏隆,请求传授小笠原流兵法。
小笠原家自12世纪初镰仓时代以来,世世代代一直是幕府与皇室所器重的兵法师范,礼法、兵法、弓马之术,均自成一家。氏隆听闻秀纲是大胡城主的公子后,当然隆重礼遇秀纲。只是,世代相传的兵法,怎能随便传授给他人?于是,氏隆唤来城内剑术最高超的三位武士,请秀纲展现一下爱洲阴流的剑术。
三位武士看到秀纲手上的竹棒,内心感受同当初秀纲看到移香斋手中的竹棒一样,以为秀纲太小看了他们,怒不可遏。秀纲用竹棒轻而易举地将三位武士手中的木刀,弹到天花板后,众人才叹为观止,另眼看待。
秀纲在小笠原家足足逗留了三个月,授受了小笠原流的兵法精粹。告辞之际,氏隆面带忧色道:
“运用你学到的兵法,万请固守住大胡城。甲斐国(山梨县)的武田信虎(武田信玄之父),势必会伺机攻打上野国,我们这儿,也是危若朝露……”
氏隆说的不错,时值战国时代,任何人都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于明日将变得怎样。前半生的秀纲,身份是城主继承人,而后人会尊称他为“剑圣”,主要原因在于他的后半生坎坷经历。至于影响秀纲走上“剑术艺人”之路的武田信玄,这一年,刚好12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秀纲45岁时,相模国(神奈川县)小田原第三代城主北条氏康,派兵攻打关东管主上杉宪政居城。宪政抵挡不住,拋弃居城,逃到越后国(新舄县),并将管主权限与望族家名让给“越后之龙”上杉谦信。家臣之一的秀纲,只能招兵买马,储备军粮,严阵以待。
秀纲48岁那年,北条终于派兵攻打大胡城。大胡城位于要塞,秀纲也做了众多事前防备,但是,小城终究是小城,尽管城内有上千名兵员,毕竟敌不过北条派出的五千大军。秀纲只能拱手让出大胡城。
战国时代,遇上这种情况,按照当时的常理,城主通常必须切腹自戕。不过,北条却饶了秀纲一命,目的是想于日后说服秀纲,请他加入自己的臣子行列。
之后,关东地方一直陷于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三霸主互相争权夺势的战乱中。此时,秀纲的身份,是箕轮城城主的武将之一。箕轮城城主向来是关东管主手下最有力的忠臣,只是,管主自身都将权限让给上杉谦信了,要不是身边有十六个身手非凡的武将,哪能撑到今日?十六个武将中,包括了秀纲。
孤军奋战了几年,箕轮城城主终于不支。后继者当时年仅18岁。第二年,武田信玄派出两万大军攻打箕轮城。年轻的城主率领着一千五百名兵员,死命抵御,最后身负重伤,留下一首辞世诗:“春风阵阵吹,梅花樱花絮絮落,四下纷飞矣,徒有城名垂青史,呜呼箕轮乡。”之后爽快地切腹身亡。
秀纲当时守在城堡后门,得知城主自戕的噩耗后,悲痛万分,决心率领残余手下跟随城主“玉碎”。布置好突击队阵势,正要挥下军旗之际,手下前来报告:
“武田军使者驾临!”
这一刻,正是扭转秀纲后半生命运的转折点。
武田信玄派来的使者是自己的女婿,也是武田二十四将之一的穴山梅雪。武田信玄极想保住秀纲性命,才会派出这么重要的人物当使者。
穴山梅雪朗声传达信玄口信:
“胜败乃兵家之常,信玄由衷佩服上泉阁下以寡敌众之忠。唯,阁下已尽了武士之道,毋庸再浪掷性命,事已至此,烦请阁下解甲休兵,以便日后尽展所长,以益天下。”
信玄的口信,不但殷勤有礼,且头头是道。恭敬不如从命,秀纲跟随信玄来到甲斐国。
秀纲在甲斐国受到厚待,信玄又赐予秀纲自己的名字“信”一字,并封秀纲为“伊势守”,剑圣——上泉伊势守信纲,于是乎诞生了。
其实,信玄迷上的,可不是信纲的剑术,而是信纲多年来的武将经历与兵法学问。这一年,信纲55岁,信玄42岁,为了实现称霸天下的大志,信玄当然渴望信纲成为自己的左右手。但是,信纲迟迟不首肯,坚守“客将”身份,权当武田家剑术师范。
信纲在信玄身边待了两年,一天,终于向信玄坦诚道:
“在下已无意仕宦任何诸侯大名,余生只想专心致志于剑术。请容在下辞别贵国,远行他乡游学练武。”
两年来,信玄大概也明白信纲志在四方的心愿吧,只能点头答应。不过,临别前,豪放不羁的信玄,竟然宛如弃妇一般,恋恋不舍地要信纲写下血印盟书,立愿:除了武田家,绝对不臣事其他大名。信纲当然欣然照办。
不久,57岁的信纲,便带领着两位弟子,告别了武田家,步上上京(京都)之途。这个时代,身怀一技之长的人,都会想尽办法上京寻求出人头地的机会。
1714年著作的《本朝武艺小传》古书中,有以下典故:
话说,信纲带着两位弟子,途经尾张国(爱知县)某农村时,发现村人们聚集在一户民家前,吵吵闹闹。信纲命弟子去问根底,原来是有个越狱罪犯,逮住一个在路边玩耍的小孩扣作人质,据守在那户民家内。
“歹徒是个流浪武士,手上有武士刀,威胁说,只要村人闯进来,将一刀捅死孩子。孩子的娘,在一旁大哭大喊,束手无策。村民们已经包围了两天一夜,也是无可奈何。”弟子说道。
信纲听毕,走到民家前,向一位惶惶然的僧侣说:“麻烦帮我剃发,并借用一下您身上的法衣,我来想办法救小孩出来。”
僧侣当场为信纲剃发,又脱下身上的袈裟。扮为僧侣的信纲,命村民握了两个饭团,他拿着饭团,挨近民家入口。打开门一看,眼前果然有位流浪武士,用武士刀抵住孩子胸前,大喊:
“和尚没事别多管闲事!你进来干什么?再靠近一步,我就送这个小崽子上西天!”
信纲心平气和道:
“先别那么说,你先镇定下来。看吧,孩子饿得哇哇大哭,不是太可怜了?我带来饭团想给孩子吃。再说,你也应该饥肠辘辘才对吧?我是和尚,在我看来,恶人也是佛子,喏,我手上有两个饭团,一个是给你的,接住啊。”
说毕,信纲立即拋出一个饭团。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歹徒没时间多加思考,本能地伸手接住饭团。信纲旋即再拋出另一个。接踵而来的两个饭团,令歹徒情不自禁丢下手中长刀,伸出右手想接住饭团。岂知,歹徒的右手没有接到饭团,反倒被信纲扣住,再一个翻转,歹徒便浑身无法动弹,有如老鹰爪下的小鸡。
将近60岁的信纲,虽然身经百战、老成练达,但是为了救一个小孩,却也不会自恃武功超群,而贸然行动。他先扮为僧侣,令歹徒失去戒心,考虑到孩子的危险,再以饭团夺去歹徒手中凶器,万事准备周全后,最后才敏捷地付之行动。难怪即使是“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硬要他立下血印盟书,才肯放他周游全国。
信纲一生中,第二个转折点,正是同柳生石舟斋宗严比武那一日。
柳生之里,位于奈良东方二十公里左右的深山中。领主是柳生石舟斋宗严的父亲。此时的宗严,由于在某一场战乱中负伤,正隐居在乡里养伤。宗严是中条流剑术和新当流剑术的高手,素来有“近畿(京都附近五国)第一剑客”之称。
某天,宗严收到一封奈良宝藏院胤荣师傅送来的信。信中邀请说:“上野国来了几位有名的“兵法者”(日本对剑术家的称号),上京途中逗留在寒舍。阁下能否过来一趟,彼此较量一下,以便参考。”
宝藏院的胤荣师傅,是位非常喜欢武艺的和尚,时常优待来自诸国上京游学练武的豪侠武士。当时,寺院内寄宿了数十位剑术超群的剑客。胤荣师傅既然刻意托人捎信来,可见宝藏院真来了一位高手。宗严当然不肯放过这种机会,马上驱马直奔宝藏院。
迄今为止,宗严从来没听闻过“新阴流”这个称号,也未曾耳闻过“上泉信纲”这个名字。也难怪,信纲当时在关东一带虽然闻名遐迩,但在关西一带却仍是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剑客”。也因此,当时一些怀有特殊技能的“艺人”,例如俳人(俳句)、茶人(茶道)、剑士、能役者(能乐)等,都会在周游诸国之后,汇集在京都,争妍斗艳。这些人,统称为“艺者”。
宗严与信纲会过面后,当场提出交手请求。
“当然可以。请先同我的弟子文五郎交手。”信纲微笑着回答。
宗严听毕,刷地变了脸色。显然,近畿第一剑客的自尊严重受创了。
(乡巴佬……!好,就让你们开一下眼界,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术!)
胤荣师傅的道场,挤满了各界剑客与该院僧侣,屏气凝神地观看交手过程。
文五郎瘦骨嶙峋的,身上穿着也很寒酸。宗严再瞄了一眼信纲,左看右看,依然看不出哪里厉害,明明不过是个乡巴佬而已。宗严想起当时闻名近畿的新当流之祖——冢原卜传。人家周游诸国时,身边总是有三匹随行马、八十名弟子,并有三千石收入。哼,那才是真正的兵法师!
宗严举起木刀,摆出上段架势。他相信,仅需一手,便可以令对方俯首贴耳。但是,文五郎只是飘逸地立在原地,手中的竹棒,也是随意垂在一侧。没有任何架势!这是怎么回事?
不行。这是个不可小看的家伙。宗严全神贯注地寻找文五郎的可乘之机。可是,对方虽那样若无其事地立在自己眼前,四周却宛如有层峦叠嶂,寻不出空隙可以击下。时间毫不留情地分秒流逝。宗严背脊发凉,开始觉得头昏眼花起来。
文五郎始终淡漠地望着宗严的样子。冷不防,文五郎笑盈盈说道:
“抱歉啦。”
话声未落,宗严头部已中了一刀,或者说是中了一棒。信纲和弟子们,向来用的都是“袋竹刀”。先将竹子剁成数支竹条,再装进皮袋内,这样,与别人交手时,便不会伤到对方。这是信纲发明出来的剑术练习刀,第六代正宗继承人又改良成类似今日的竹刀,并发明出防护具,往后一直持续改良,沿用到四百多年后的今日。
虽然袋竹刀不会伤人,但这一手是高手击中的,宗严顿时目眩眼花、脚步踉跄,几乎要气绝。
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宗严深呼吸一口气,再度重整架势。
“再、再来一手。”
话声未落,这回换宗严先跃起,直砍下去。手法好像有点卑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近畿第一剑客怎能就这样作罢?
“抱歉啦。”又是笑盈盈的一声。
宗严头部又中了一棒。这……这……怎么回事?宗严甚至连对方哪时候举起竹棒的,都没看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鬼招数?
按常规来说,宗严既然败在信纲弟子手下,应该无颜再要求信纲同自己交手。但是,或许是力图上进,或许是不服气,宗严竟厚着脸皮当众请求信纲赐教一手。信纲也点头应允。
当信纲立在宗严眼前时,宗严是全力以赴、不遗余力地与信纲对峙着。无奈,若文五郎四周有如层峦叠嶂围拢着,信纲四周则有如八水三川环绕着,宗严只能望洋兴叹,最后拋下木刀,跪地拜信纲为师。(以上典故出自1696年著作的《武功杂记》文献)
此时,信纲57岁,宗严36岁。
宗严热忱地要求信纲一行逗留在柳生之里,权当柳生一族剑术师范。
信纲到底在柳生之里逗留了多久?有关这点,众说纷纭,各类古书中也没有明确的记载。只知道,信纲在接到嫡子阵亡的讯息后,留下弟子文五郎继续在柳生之里教授新阴流剑术,自己则带着另一位弟子与一名柳生家臣,告别了柳生之里。
临别前,信纲留下一道“徒手夺刀之术”课题,命宗严钻研开发新剑术。这正是“柳生新阴流”的起源。
信纲上京后,第一件事便是在清水寺同“九州第一剑客”丸目藏人佐交手。丸目藏人佐是肥后国(熊本县)大名相良家谱系,当时25岁,是警卫太上皇宫的“北面武士”。据说,丸目藏人佐时常在清水寺立着一面告示牌,自称“天下第一剑客”,与来自全国各地的高手比武。直到信纲令他俯首拜尘之前,确实没有任何剑客胜过他。
真正令“新阴流”名满天下的功劳者,其实是权大纳言山科言继。山科言继是朝廷中有权势的人,兼任外交官,由于朝廷内部极为穷困,他终年为了张罗筹款四方奔走于诸国大名家。信纲的亡父曾经应允山科言继的恳求,献款给朝廷应急。大概是这个缘份,令山科言继不辞辛劳在幕后全力支持信纲吧。
山科言继先在足利十三代将军义辉前推荐了信纲。因此,信纲才能带领着丸目藏人佐谒见将军,并在将军面前表演了剑术。这个时期,虽说将军的头衔已经沦为有名无实,但是,在当时,区区一名剑客,竟能在持续了240年左右的室町幕府将军面前献技,毕竟是一件极为了不得的事。熊本市丸目家现今依然保存有当时将军赐赏的奖状。可怜这位十三代将军生不逢时,于翌年五月,遭受逆党松永弹正等人夜袭,自杀身亡,享年30岁。而信纲凑巧于一个月前离开京都,再度前往柳生之里探望弟子柳生石舟斋宗严,因此没有卷入这场政变漩涡中。
信纲在与世无争的柳生之里,目睹弟子宗严完成了“徒手夺刀之术”,喜出望外,当场给予宗严“新阴流”剑法的授予证明书。这张证明书,日后一直成为柳生家后裔的家传之宝。宝藏院胤荣师傅与丸目藏人佐,也各有一张剑法授予证明书,二者都完整无缺地留存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