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文化发展总公司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已发展为一个十几个亿资产的企业,公司年收入数亿元,隐然是朔城市的龙头老大。在为地方增加巨大收入的同时,增加就业岗位数千个。仅此一项,己使朔城市年人均收入从全省最后一名跃居前十位。公司下属的十几个企业中,规模最大的影视城资产己超过几个亿;此外,与之配套的餐饮、旅游、工艺品制做等行业也得到了长足发展,引起了晋省各界的广泛关注。
为了把公司的发展纳入现代化企业的轨道,李耀宗提出了改变企业模式的建议。他给省政府打报告,要求在确认公司资产性质和资金投入实际情况的同时,采取先进的管理机制,成立公司最高决策机构---董事会,由董事会选聘经理,负责企业的日常工作。同时,他也向省政府提出了辞职的要求。
接到这份报告,梅刚主持召开了省政府工作会议,批准了这个报告。对于李耀宗的辞职请求,大家一致认为,在选定总经理之前,老省长不能离开,即使新经理任命了,起码也要扶上马,送一程。再说,边塞文化发展总公司的改制也是件大事,没有老省长主持,一定不会搞好。会议还决定,由省委副书记张鹄分管这项工作,因为边塞文化发展总公司是他参与搞起来的,解铃还需系铃人,这项工作非他莫属。
这几天,李耀宗感到很疲累,从他步履蹒跚的行走姿态上,就能感觉到他的衰老。李耀宗在最近的一次病检中得知,他患上了肺癌,并且已是晚期,这说明上天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太多。这也让他下了决心,要在最后的时间里做两件事,使他在告别人世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在收到省政府批复的时候,李耀宗没说什么,第二天刚上班,他让秘书把文件送给陶含之副经理,让他主持在处长以上干部会议上进行传达。然后他拄了个拐杖,趁着艳阳晨风,一个人缓缓地上了勾注山。
塞外的山岭很少有鲜绿的时候,尽管已是暮春,这里的山上依旧光秃秃的看不到一点绿色,只有漫漫无边的峭拔、险峻,表现着北部山区特有的奇诡峥嵘。
李耀宗怀着一种孤寂、凄凉的心情,沿着山间用乱石铺成的小道,吃力地、缓慢地向山上爬去。他行走的目标是不远处的雁门关,他想在告别人世的时候,再亲身体验一下山河的壮美和雄奇,在人世间留下深情的一瞥。
自从来到边塞文化公司,李耀宗曾数次登临雁门关,但这次的心情不一样,一路走来,很有点“岸旁杨柳都相识,眼底云山苦见留”的味道。
去雁门关的路崎岖不平。李耀宗绕过好几道弯,又爬上一个并不陡峭的山坡,就看到一片稀疏的松林和那座千古名关。
雁门关是蒙古高原与中原进出的门户,是历史上汉民族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交合融汇之地。
雁门关的险峻,可从关门的楹联中看到:“三关重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
雁门关处于勾注山的两座峰峦之间,雄关飞架,只能飞雁往还;险峻天成,惟有白云翔飞;檐牙高挑,穿透悠悠白云;危关雄峙,阻断浩荡山风。
据考证,雁门关古称关镫,现存的雁门关是宋、明关址的遗存;相传周穆王去见西王母的时候,就曾在这里登临;而出现在汉代以前史籍中的雁门关,却很有可能是西去雁门五公里的“铁襄门”。这里不仅有汉代遗存,还发现了许多战国时期的遗物。此刻,面对这里破碎成砾的秦砖汉瓦、折戟残垣,李耀宗不禁浮想联翩、遐思悠悠。
李耀宗登上雁门关的时候,早已汗流浃背。他掏出手帕,擦去了两鬓的汗水,举头回眺:但见莽莽苍苍的群山如波似浪,在关隘两边伸展开来;峭壁如削、白云似带,蜿蜒的古长城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盘绕回转在云遮雾障的山巅之上,构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山风吹来,掠过山巅的松林,奏出一阵凄厉的呼喊,很像是古战场上奔马的嘶鸣,给人平添一种苍凉、悲壮、激越和沈郁的意绪,让人顿生‘满目山河空念远’的慨叹。
对着眼前的景况,李耀宗沉入对自己人生往事的回想之中。
李耀宗的老家在晋南一个农村,黄河水就在村子不远处不舍昼夜地流淌而过。
李耀宗的祖父是清末的举人,民国时期当过他们这个县的教育局长。在变幻动荡的岁月中,老人恪守教育兴国的信念,孜孜不倦,在闭塞的村落里筹资建起了难以数计的小学、中学,为故乡的教育倾注了全部的心血。直到今天,老辈人提起来都对他念念不忘。
李耀宗的父亲是北平燕京大学的学生,毕业后遵从老父的意愿,在全省颇负盛名的聚贤中学做了一名国文教师;风花雪月几十个春秋,直到谢世,都没有离开这个学校。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李耀宗幼承家学,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北京大学,成为新中国培养的早期大学生。
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日子里,人才匮乏造成了政府机关巨大的需求空档。李耀宗毕业后,本想着继承家风,在省城做一名中学教师。
那年,他拿着老父亲的亲笔信,见到时任龙城市市长的李炳生,李炳生详细询问了他的情况。
李炳生和蔼地问他:“你愿不愿意做机关工作?给我帮忙搞点文字材料,同我们一道建设新中国?”
怀着对父亲老同学的敬仰,也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年轻的大学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独臂将军的要求,留在市政府机关,做了一名秘书。
说起李炳生来,晋省人没个不知道的。他与李耀宗的父亲是同乡,也是燕京大学同学。他们毕业的时候,正是那个蜷缩在孤岛上的极具扩张野心的民族,在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杀人放火、疯狂掠夺的岁月。怀着一片投身报国的赤子之心,李炳生同几位同学一起,冒着杀头的危险,翻山越岭,历尽艰险,千里迢迢奔赴延安。
在宝塔山下,李炳生见到了那位令世界变色、让世人举目的世纪伟人。他的侃侃而谈,更坚定了李炳生为国献身的决心。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李炳生在基层部队当了一名年轻的指导员。
血与火的考验,很快把这位柔弱的书生变成一员叱吒风云的虎将。短短三年时间,他便成了一位鼎鼎有名的团长,这时,他的年龄只有二十一岁。
在日本帝国宣布无条件投降后不久,第二次国内战争的烽烟又起,李炳生率领只有几百人的队伍回到了故乡的土地,在那里成立了晋绥支队,李炳生任支队长兼政委。他率领着这支由三晋儿女组成的队伍,在敌后开展游击战争,神出鬼没驰骋疆场,攻城略地,立下了许多赫赫战功,成为晋省老百姓心目中的传奇人物。
不幸的是,在解放龙城市的战斗中,已是解放军一名师长的李炳生,在指挥战斗中被炸掉了一只胳膊。伤愈后,他便告别军旅生涯,留在地方当了龙城市第一任市长。
李耀宗做了李炳生的秘书后,很快结识了李炳生的女儿李楠。
那时的李楠,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却已经是固县公安局的局长,虽然稚气未脱,却在反奸除霸的斗争中锻炼成一名很老到的公安。不久,经过双方家长的撮合,李耀宗同李楠很快结成了连理。比李耀宗大两岁的李楠,在与李耀宗成婚后调回龙市公安局做了一名科长。
随着岁月的推移,李耀宗的女儿降生了;接着儿子李如峰也呱呱坠地。一子一女的到来,给全家人增添了许多欢乐、许多温馨。这时的李楠也由一名女强人渐渐变为一个相夫教子的妻子;只是,天性耿直的李楠,却不懂得温存、不懂得体贴,仍然是那种习惯了的颐指气使,习惯了的率直认真。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随着李炳生被打倒,李楠也被解除职务,丢下才满一周岁、还在嗷嗷待哺的儿子李如峰,住进了农场劳动改造。命运使李楠的个性发生了巨大变化,当她看到来探视她的李耀宗时,这位坚强的女人感到她不是个好母亲,更不是个好妻子!
蹉跎人生,如驹过隙。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己是龙城市革委会办公室主任的李耀宗作为知识分子,被选任龙城市革委会副主任,走上了领导岗位,不久,又提任省政府秘书长。这个时候,李楠已进入女人的更年期。
李耀宗的感情生活是不平静的。早在读大学的时候,与他同班的一名叫卢帆的女同学爱上了他。
卢帆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她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北平市一位副市长,而她的母亲,却是这位副市长的二姨太,也是燕京大学的学生。
读大三的时候,李耀宗与卢帆正爱得死去活来;这时,卢帆的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投入监牢;面对这样重大的人生变故,侨居美国的母亲来信让女儿出国。
那是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这对恋人如约来到风景如画的北海公园;融融的月光洒下一地柔情,满脸是泪的卢帆紧紧拥着李耀宗,告诉了母亲的决定,也提出要李耀宗同她一起走。
面对这样的选择,李耀宗犹豫了,在一阵深思之后,他拒绝了卢帆的要求。
真是“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李耀宗虽然爱卢帆,爱得认真、热烈;但是,他对那个陌生的、被称之为“帝国主义”的国家有太多的不了解,不敢把自已的终身同那个可怕的国度联系起来;既然自已不可能跟卢帆走,那么,以李耀宗目前的处境,毕业后自已尚且毫无着落,当然不能够对卢帆有个合理的安排,更不可能承担起对卢帆的全部责任。
卢帆走后,给他来过几封情意缠绵的信,给他介绍美国的风土人情,介绍那里生存的自由和生活的现代化,动员他到美国落户;最让他激动不已的是卢帆的最后一封来信,信里抄录了宋代聂胜琼的一首《鹧鸪天》: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
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
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聂胜琼是长安名妓,她在烟花柳巷结识了一个叫李之问的男人,在半年的交往中,她真心爱上了他。在李之问离开长安后,已陷入情网的聂胜琼无法掩抑自己的情怀;日夕相思,寒窗愁对,她怀着满腔的思念写下了这首令人泪下的情词,托人送给了归途中的李之问。李之问的妻子在箱底发现了这首词,并为词中的情感所动,取出自己的首饰交给丈夫,赎回胜琼作了小妾;在以后的日子里,两个女人和睦相处,成为当时的一段佳话。
李耀宗虽对卢帆心存思恋,念念不忘,但他却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给远在异国它乡的卢帆回信,没有再去接纳那从大洋彼岸飘摇而来的悠悠红绳。在他认为,无情的现实已让他们无法选择,为什么还要徒增烦恼地加重对方的感情负荷!在他认为,时间的尘土会掩埋人的忆念,假以时日,这一切痛苦的思念都会成为往事,在生活中、意念里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当陈玉媛走进李耀宗视野的时候,那活泼泼的神态姿容,又一次掀起他感情的波澜;陈玉媛有太多的地方同卢帆相像,不仅外表酷似,而且,她的神韵、她的气质、她天真无邪、端庄贤淑的女性美,更频频震撼着他的心,让他为之痴迷、无法自拔。
如果说李耀宗一开始对陈玉媛的爱仅止是一种长久压抑心头的感情渲泄的话;而在他们长久的感情释放中,他们之间却建立了真正的爱恋,这种爱在人们眼里尽管不是那么正大光明,但它却在经历了世俗的风风雨雨后依然鲜活地保存下来,取代了他对卢帆的全部情感和思念。
陈玉媛的温情和缠绵在李耀宗的感情生活中掀起了狂涛巨浪,造成了他生活的不平静。但是,事实上存在的年龄上的鸿沟,还有自己已经拥有的地方大员特殊的地位和身份,不允许他在爱的路上进行像普通人那样的选择;他必须有一个遮掩自已真实的面具,必须给周围的人一个形象,一种闪动着灵光、满含着神秘的形象,以此来换取人们对他的尊重和敬仰。
为此,他也必须给陈玉媛一种合情合理的安排,一种从表面上看起来正大光明的、属于一个正常女人应该有的全部生活;这不单单是为了自已,同时也为了自己深深爱着的这个女人。
陈玉媛并不同意嫁人,不愿意接受李耀宗以外的第二个男人,她满足于这种虽然不能公开,却是真真实实的拥有;但在李耀宗的说服动员下,陈玉媛还是嫁给了庞文明。
当然,对陈玉媛来讲,她并不是心甘情愿,而是为了那个同她愉悦偷情,却又使她无时或忘的那个声名显赫的男人,她不愿由于自已而影响到他的名声、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以及他已经拥有了的一切。因而,在他们的交往中,陈玉媛没有太多的奢求和幻想,她只是用一个女人的温柔和牺牲精神,由衷地爱着李耀宗。
当陈玉媛有了一个合法的妻子身份之后,李耀宗想到过中止这种不太光彩的关系,还陈玉媛一个安宁和平静,使她能够过一个正正常常的普通女人的生活;但是,庞文明对陈玉媛的不谅解、不宽恕,造成了陈玉媛不幸的婚姻。这种结果,又一次激起他对陈玉媛的同情,使他再度陷入情感的沉迷,使他自责、也使他不忍舍弃;他怕自己的举动,会给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庞文明的事情败露后,陈玉媛结束了这段畸形的婚姻,并按照李耀宗的安排,远赴深圳办起了旅游公司。这段时间,他们虽然天各一方,但往来不断的书信却满载着他们的浓浓深情,寄托了他们无尽的相思、相念和无微不至的关心。
当李耀宗发现自己身患绝症的时候,曾在多少个不眠之夜辗转反侧;他不知道陈玉媛得知这个消息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他无法想象,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陈玉媛又将怎样处理自已的感情和生活,如果她仍在自已的阴影里泥足深陷,将会造成自己的终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