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学的那些年,屋后的香樟树是一天一天地长大长粗,树形也一天一天地变得浑圆好看,枝繁叶茂,常常引得无数的小鸟飞到树上来做窝筑巢。每当清晨,屋后香樟树上的小鸟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响彻一片,让人听了,心里便格外的舒服。可没想到的是,后来,屋后搬来了一个新单位,隔着香樟树不远便修了一个职工食堂。那食堂天天烧着含硫磺特重的劣质煤,煤渣也往树下堆。煤烟滚滚,未过多久,好端端的一棵香樟树,就变成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癞痢头”。可喜的是,后来,那食堂终于是停了,成了“癞痢头”的香樟树,历经磨难,用了好几年的功夫,才最终又复原了它那原先清新靓丽的容颜。
我离开老家的时候,那时,屋后的香樟树还是个让人不愿多看一眼的“癞痢头”。几十年就这么一晃过去了,屋后的香樟树现已长成了一棵集镇周围最高大、最好看的风景树。粗大的树干早就长得覆盖住了原先生它养它的老树蔸,从老蔸到新干上下居然浑然一体,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这树原先的生长就是这般的模样呢!
其实,屋后的香樟树,是在用它父辈的根系成就自己的一片天地呵!就像儿子的体内植入了父亲的器官,子女的血管输入了父辈的血液。
望着屋后清新俊朗的老樟树,我竟不知道,究竟是该来称它为一棵?还是两棵?
山上有对“夫妻松”
“夫妻松”本没有名字。叫它“夫妻松”,这是我后来无意识地想起它,自以为是地给它们取的名字。小时候见到它,只是觉得那两棵古松并排站在一起,枝桠相接,相互扶持,很是有趣,是断然不会一下就想到这么多的。
“夫妻松”是两棵高大而古老的马尾松,就生长在我老家门前的“大林子”里,我每天上学都要打生长它的山下过,望着它可以一路走得很远很远。
生长“夫妻松”的“大林子”,就现在看来,其实是一点也不算大,但那时那林子的树木,确实要比其他林子的树木长得葱郁一些、茂密一些,那是肯定的。
“大林子”生长着的全是清一色的松树,南方特有的马尾松,杂树极少。山上基本见不着有什么裸露的大岩石,满山净是黄土,且土脚深厚。据说,这种土质很适合马尾松的生长。因而,那山上的松树就生长得又高又大又密。整个林子隐天蔽日,人一钻进去,凉飕飕湿盈盈的,地下到处落满了枯黄的松针,脚一踏上去就不时地打着滑,有风吹过的时候,林子还会发出一些不同声音的怪响,让人听了,不禁有些害怕。不是砍柴的季节,平时便很少有人钻到林子的里面去。
或许是因为那树生长得太密的缘故,“大林子”的松树,不论是粗至脸盆,还是细至茶杯,高矮似乎都相差不大,树干既高且直,长得很是一致。远远望去,整座林子,就象一个覆盖在山体上均衡整齐的绿壳壳。这样一来,就使得同是生长在这片林子中间的那两棵高大挺拔的“夫妻松”,显得很是有些反叛,格外地与众不同。那时我一望见丛林中的那两棵高大的“夫妻松”,就会质感地觉得,它就像山坡上包谷地里的两根醒目的电线杆,是既高大又威严。
“夫妻松”有多古老?我确实不知道!问过年老的人,他们也不知道!古松上的树皮已老得象铠甲,掰下一块来,足有两寸厚。树上遒劲的松枝七弯八拐,让人一见,古怪得不得了。那松针生得又短又密,四下里散开,就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松针花。总之,从树枝到树叶,是已经丝毫找不到丁点马尾松那形如马尾的飘逸姿态了,倒叫人觉得很有些老态龙钟。“夫妻松”有多高大?我仍然是不知道!问大人,大人们也说不清。只记得,小时候随大人去砍柴,玩到“夫妻松”下,五个小伙伴手牵手,也没能将它围拢来。见到挨着它的小松树,长得已有一脸盆粗,可树脑袋就是达不到那古松的腰。
就是这样一对高大挺拔俊逸的古松,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其中一棵就突然一下残了。也不知是因为风雪,还是因为雷劈,某一天,人们清晨开门便意外地发现,其中的一棵古松已经折断了树脑袋。断裂的伤口,白生生的一片,让人见了,个个都心痛不已。虽然,那断了树脑袋的古松,靠着一根旁出的斜枝,后来又存活了许多年,但穷怕了的乡亲还是担心那古松发生腐烂,而变得一无所用,最终还是忍痛将它伐了。于是,余下的那棵古松,就一下成为了一个孤苦伶仃的鳏夫。
“鳏夫”的日子似乎生活得并不太长。在我上高中的时候,乡镇企业正渐渐兴起,镇上也办起了家具厂。机器一开,木材的用量就极大,而且还要用好材,于是就有人将目光瞄向了山上那棵挺拔的大古松。那棵大古松最终是被他们彻底地伐倒了,锯成一段段,躺在家具厂的院子中。记得最粗的那一段,足有当时我的肩膀高。那时,我们一大帮孩子全都跑到家具厂的院子里去看稀奇,一个个直感叹这木材是如何如何地结实,如何如何地好,谁也没有想到过要来为这古松的倾倒抱一声屈。直到后来,人们在生长过古松的“大林子”里毁林开矿,将一个原本树木茂密的“大林子”挖得千疮百孔,破败不堪,这才有人开始想起当初那两棵古松的美丽来。
一晃又过去了好多年,遭遇毁坏的“大林子”,现在终于又开始得到有效地维护和恢复,山上的树,也渐渐地长了起来。就在生长过古松的山脚,人们又建起了崭新的乡政府大楼。楼房建得很是漂亮,且古色古香。站在乡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上,我常想,要是当初的那两棵古老的“夫妻松”还在,该是多好?!
遍地油桐
春天来了,天渐渐地暖和起来。山上的树木也开始有了一层好看的嫩绿,山花次第开放,红的、白的、粉的,蓬蓬勃勃,山野间就到处弥漫起一股融融的暖意。人们行走在山间,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敞开了怀。
可谁知,一夜之间,天说冷就一下又冷了起来。老辈子说,这是又要开始冻桐花了。人们这才猛然发现,那些平时不在意的油桐花,不知啥时已开得满山遍野,洁白如雪。
——老家历来便有“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的说法。每年油桐花开的季节,总是会有那么几天的冷,大伙谓之为“冻桐花”。
油桐是早些年山里老家主要的经济林木,田边地旁,荒山野坝,长得满山都是。每到春暖油桐花开,山野就一下变得格外地好看。
或许是因为油桐花不象桃花、李花、梨花那样,果实可以带给人们以可口的美味,老家的油桐花开,便时常开放得异常朴实而素静,甚至还有些躲躲闪闪。总是在人们的不经意间,说开就一夜全开了。好在一年一度,有按时到来的春寒及时提醒,才让人们一下又留意起那些桐花开放时的美丽来。
小时候,桐花是一种最能让人产生联想的树花。见惯了那些簇拥成团一瓣一瓣的桃花李花梨花等之后,油桐花开,形态就显得有些另类和特别。不光花朵大,且五角的花形,洁白中夹杂丝丝细微的红茎,就像是一支支白色的喇叭在春天一齐吹响。微风一起,又像是无数银色的风铃在春风里一齐晃动。既不扎堆,也不掉空,就那么均匀而整齐地布满全树,将春天的山野一下装扮得异常地生动。
在山里老家的人们眼里,油桐就像是山野中一个听话的乖孩子,总是每年春上发一茬,一茬围着主干均衡地发一盘,树枝一律成几何排列地向外展开,让人觉得很是有些循规蹈矩,少了些洒脱和飘逸。一点也不象其他树种那样,旁枝斜出,无拘无束地偏移中心,随意生长。而正是油桐枝桠的这种均衡生长,恰好弥补了油桐作为速生树种木质疏松无法抵抗横力的弊端,加之又属落叶树种,于是,风雪中便很少见到有桐树断裂。细想起来,这也正是大自然赋予油桐的一种独到的生存哲学哩!
油桐属于阔叶树种,心形的树叶大而阔,且表面光滑。于是,夏天的野外,油桐树下,就时常成了老家路人们歇阴的好地方。浓密的树叶总是将太阳挡得严严的,抬手摘下几片桐树叶就可垫坐,不仅方便,而且还不至于弄脏了衣裳。若路上遇到了什么野杨梅、刺果之类的野果,想摘一些回去带给自家的孩子,揪下一片桐树叶,以叶柄为中心顺手一卷,再用小签一别,一个用以包裹野果的油桐树叶袋就算成了。
记得老家里有一种吃食叫“粑粑”,一种需用锅蒸熟后才可以食用的吃食。小时候,每当家里用石磨磨了红苕浆、洋芋浆、嫩包谷浆之类,母亲总是要让我去野外摘了大把大把的油桐树叶回来,洗净了来包“粑粑”。用铜树叶包裹的“粑粑”蒸熟后,不仅光洁漂亮,而且还带有一股树叶的清香,虽然是粗粮,但有了油桐树叶的清香,吃起来却让人感到别有一番风味。
回想小时候最愿意帮生产队干的活,就是秋后打桐子了。一帮小孩子一人扛着一根长竹杆,遇到油桐树,不论树上有无桐子挂在上面,见面就先打几杆。小孩子们在前面打,大人们就在后面捡,攀岩爬坎,上串下跳,觉得很是有趣。那些不论是被孩子们打下、还是自然落下的桐子,最后就被大人们收到仓库里,烂掉了外壳,再一粒粒剥出来,卖到榨油厂,最终全都变成了清亮亮的桐油。
桐油,在那时是市面上一种极为紧俏的物品。因而,老家的桐子每年都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于是,放学后去野外寻找大人们捡掉的桐子,拿到榨油厂里去换钱,也就成了当时孩子们“勤工俭学”的一个最好途径。
科技发达之后,桐油已不再紧俏。老家的榨油厂随着市场也就变得不复存在。于是,老家的遍地油桐,也就在自生自灭中,日益衰败起来。如今,在山里老家已很少再见有油桐树,唯有上了年岁的老人,每年春寒还在一个劲地念叨:呵!又开始冻桐花了——。
可哪里还再寻得见油桐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