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心缓缓从定境中醒来，只见眼前是一片淮阳中北部特有的雄奇山脉，冰冷的月色如水银泻地般泼洒在这片山地之上，山风吹得附近的针叶林树影摇动，隐约有冬虫发出垂死的悲鸣，一派凄凉冷清之景。
“好像被挪移到了北地的某个地方。”他皱皱眉头。
那道五行挪移符印，是这一代镇远公花费巨大代价，请了一位仙师施法，以血为咒，刻印在楚子玉身体内部，会在受到致命威胁时将人传送到百里之外。
但看现在周围景色，并不是淮阳州南部让人熟悉的河道纵横，烟雨水乡，倒像是来到北方的连绵山地，这已经挪移出千里不止了，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张灵心不觉紧了紧袍子，幸好这件皮袍不是凡品，用的是大楚境内特产的火浣鼠鼠皮鞣制而成，有自动聚热的奇效，不然在这种初冬时节，僵卧在山中数个小时，就算不死也要大病一场了。
他起身转入了针叶林地的边缘，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一边活动僵硬的手脚，一边开始回想楚子玉之前的经历。
这天早些时候，楚子玉这纨绔收到属下消息，说一群名媛仕女在大楚国都郢城东郊的流花谷洗温泉，便不顾父亲镇远公正在重病之中，兴冲冲地动身前往，为了不惊扰美人儿们，还把自己的随从卫士撇下。结果到了一看，美人儿什么的是没见到，只有一个怒发冲冠的虬髯大汉。
这大汉叫胡震天，是郢城附近有名的游侠儿，本来和楚子玉没什么交集。偏生他有个妻子，江湖诨名叫玉娘子的，生得肤白如玉，艳光照人，不知怎么就传到楚子玉耳朵里，硬是被他派人强抢了去。
仇人相见自然眼红，胡震天上前想要杀掉楚子玉，然后就发生了之前那一幕。
张灵心稍一推敲，就觉得整件事情透着不寻常，再搜寻记忆，很快就发现几处可疑之处。
“看来，这便宜世子的位子也不是很稳当，不过，现在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检索了一下身上，除了一块雕刻着家徽——一枚剑兰的玉牌，其他钱钞银两一概没有，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生存下去。
理清思路，身体也活动的差不多，张灵心环顾一下周围地理，就顺着山势一路向下而去。
这楚子玉的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很快就感觉脚软气喘，腰酸背痛，但张灵心精神强大，意志坚韧，只有实在撑不住时才稍歇片刻，其他时间一路不停，终于在一夜之后，天刚蒙蒙亮，就在两座山之间发现了一条通道，道上布满车辙，来往车辆似是不少。
他没有贸然站出去拦车，而是潜到了路边的树丛中，坐下来恢复一夜消耗的体力。
半个时辰过去，连续过去了几波车队，张灵心小心扫了几眼，却始终没有出来求助。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见到一辆独行的牛车晃晃悠悠从西边山路过来，车上坐了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子，面白无须，灰色的长衫，心不在焉地驾着车，一脸愁苦。
张灵心瞥了几眼：“目散神迷，遇事无主，就是他了。”
“救命！”他从草丛中跑出，随着这一声喊，牛车上出神的胖子猛然抬头，“啊！”一声惊叫，身子向后跌，差点从车上掉下来。
这反应并不出张灵心预料，他在路中间站定，两手抱拳，躬身施礼道：“先生莫要着慌，在下不是坏人。”
等到看清前面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胖子才稳住心神，从车上跳下来小心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拦路？”
张灵心一脸疲惫道：“先生容禀，在下大吴国人，姓张，名灵心，随族内商队来此做生意，两日前，商队遇到山匪，我与族人分散，一路跋涉到此，已是筋疲力尽，万望先生相助，在下不胜感激！”
吴国是大楚王朝的一个附庸国，口音和大楚相差不远，用来掩饰自己身份倒也合适。
“什么？山匪？”胖子一个哆嗦，急忙四下张望。
“先生莫怕，山匪早就散去了，此地就我一人。如果先生能带在下去最近的城镇，等我族人寻来，我一定重重答谢。”
胖子神色一松，开口道：“原来如此。”他上下打量张灵心，却见得一副清秀标致的好面容，虽然在落难之中，神色疲敝，却站得笔直，有一副处变不惊的雍容做派，尤其是一对眸子，清澈幽深，观之忘俗，只是隐约有些疏离的神色。
在心里暗暗点头，胖子又将目光落到了他那身皮袍上，皮袍呈暗红色，看上去很是华贵，上面刺绣的茱萸，正是南方诸王国富贵人家才有的打扮，只是沾了许多泥土，肩头位置还有一个大口子，显得有些狼狈，于是对张灵心的话已经信了七分。
胖子露出笑容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马高镫短的时候，如果不嫌弃，就请随我回城好了。”
张灵心大礼谢过，就坐上了这辆牛车。
两人在路上一席谈话，得知胖子名叫朱守财，启夏国临川郡青石城人，是一家当铺老板。去附近城镇有事，清晨刚往回赶路，就碰到了张灵心。
“启夏国？”张灵心略一回忆，记起这国是淮阳州中部的一个小国，位于大楚王朝西北面，立国只有数百年，和动辄有千年历史的南方诸国比较，算是一个年轻的国家。
启夏国和大楚国虽同处于淮阳州，但相隔上千里，除了商队外，往来不多，而且完全超出了挪移符的范围，估计无论什么人在暗算楚子玉，一时间也摸不着头绪了，倒是暂时去了一桩麻烦事。
当下两人攀谈起来，张灵心话不多，只是寥寥数语，却引得朱守财将自家情况和盘托出。
这朱守财家住青石城，祖传的是当铺生意。只是他年轻时却一心想要科举致仕，几次尝试无果，虚耗青春，父亲又早早去世，只得继承了当铺。只是他不通人情世故，对当铺生意门道也半通不通，以至于生意每况愈下，入不敷出。
他这次出门，是去找几位叔伯借钱周转，然而辛苦一遭，最后却一无所获，正发愁不知如何回家交待。
在两人叙谈中，牛车一路下行，大约在午时出了青石山脉，远远在地平线上，就出现了一座郁郁青色的青石城。
青石城以城外绵延百里的青石山脉得名，这山上盛产青钢石。这是一种晶莹细腻，手感温润，色泽纯青的石头，作为一种高级石料，备受临川郡，乃至整个启夏国的达官贵人们喜爱，多用来做雕像、屏风、案几之类。
有道是“青钢石作绿冰姿，曾得仙人手自持。”就是启夏国流传的赞美这青钢石的有名诗句。
然而在当地，整座青石城的城墙和房屋，大多奢侈地采用青钢石建造。百余年的光阴，让原本碧绿的石色变得斑驳，透出幽幽的古韵。
来到平原，路好走了许多，只是牛车缓慢，直到日落时分，才来到了青石城的城门口。
这一路攀谈，张灵心刻意结交之下，两人言谈甚欢，朱守财倒忘了忧愁，热情邀约道：“张兄弟，如果不嫌弃，就请到我宅子小住几日，我会请人留意打听你族人的消息，你看可好？”
张灵心自然正合心意，当即答应下来，随着朱守财入城。
青石城不算大，据朱守财讲不过数万人，但是依靠青钢石，民众生活很是富足。所以虽然地处偏远，但这小城建得颇为大气，干净整洁，来往行人摩肩接踵，意气洋洋。
两人一路前行，来到了城南的一条长街，临街都是商业铺面，已是上灯的时分，犹有人来人往。
朱守财赶着牛车到了一家铺面前停车，说声：“到了。”张灵心抬头一看，正是一家当铺。
这当铺原本是很排场的格局，红色的朱漆门楼，上有一个“青石当铺”的匾额。门楼两侧各有一个上等青钢石雕成的巨大貔貅，前院里种着招财进宝树，少说也有百年的年份，彰显着老店的资历。
只是仔细看上去就会发现，门楼上的朱漆已经片片剥落，里面松木已经朽坏。铺地的青砖也多有破损凹陷，也没有加以修葺。两个貔貅上满是斑驳，而且缺耳少尾。再加上门楼上残破的红灯笼，只让人觉得一片萧条。
朱守财也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道：“让张兄弟见笑了，哥哥无能，祖宗留下的基业也守护不住。”说着摇摇头，在前面指引道路。
当铺这行当，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尤其是这种世代相承的铺面，积累大量的资金和渠道，应该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才对，搞成这样子，可见朱守财确实不是做生意的料子。
不过张灵心只是笑笑，并不多说，就和朱守财一起进去。
青石当铺前面的两进院子，用作当铺生意，后面两进庭院则是居家的地方。刚迈进后院的门户，就听到一声断喝：“朱守财！你这惫懒货，说是去临城找你父亲故人借钱周转，怎么到这时分才回来？难道寻花访柳去了！”
张灵心抬头一看，却发现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妇人，正对着朱守财怒喝。这妇人样貌颇为周正，只是此时柳眉倒竖，双手叉腰，声势惊人，想来就是朱守财口中又敬又怕的妻子李氏。
朱守财一个哆嗦，腿脚发软，就想缩到张灵心身后，一想又觉不对，只得鼓足勇气站出来道：“钱哪是那么好借，那些所谓的叔伯，一听是来借钱，一个个推三阻四，我苦苦相求，也只筹得了几十两银子，简直是打发叫花子，哪里有心情去寻花访柳！”
妇人一听，越发面色不善，刚要发作，就见到朱守财旁边长身玉立的张灵心，不觉一愣，讪讪地将手从腰上放下开口道：“这位公子是何人？”
张灵心上前一步，将“来历”说了一遍。
妇人一脸精明，在张灵心说话之时，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张灵心长相衣着，等他说完，已是露出温和的笑容：“公子太客气了，遇到落难之人，伸出援手本是应当，何敢谈什么报酬呢。如果公子不嫌弃，就请在寒舍小住几日，让我夫妇一尽地主之谊。”此时的李氏，举止大方得体，哪里有刚才“河东狮”的样子。
张灵心自是连连称谢，在路上他听朱守财抱怨过，他这妻子出身书香世家，父亲是名老秀才，论起学问，比朱守财还好些，心地也不错，只是朱守财这些年不争气，李氏生性要强，没少和他怄气，让朱守财又敬又怕。
妇人李氏旁边站了一高一矮两个丫头，高个儿的十七八岁，一双桃花眼，从张灵心出现开始，目光就落在他脸上一瞬不瞬，矮个儿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身材瘦小，一身粗布衣服，低头扭着双手，看不出样子。
李氏回头吩咐道：“小思，带张公子去客房梳洗，你就在跟前伺候着，一会儿带张公子过来用饭。”
那瘦小的少女怯怯应了一声，就来到张灵心面前施了一礼，不发一言，只在前面领路。
张灵心告辞，随着这名叫小思的丫头去了跨院客房，刚走远一些，朱守财就忍不住问道：“夫人，我还怕你不肯收留张公子，却为何这般爽快？”
李氏“哼”了一声道：“你这蠢材，亏得还是祖传的当铺生意，眼力都到哪里去了？张公子那件袍子，就没看出什么异样？”
朱守财一脸茫然，李氏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读书不成也就罢了，能长些见识也好。他那件锦袍，下摆绣的乃是五色茱萸，你当五色茱萸是什么人都能穿的？我虽未曾亲见，但也读过《淮阳列国志》，南方大楚、大吴、后越等国，有着五等爵制，唯有公爵以上的府邸，能用五色茱萸。这张公子不是普通的生意人，怕是大有来历！”
朱守财“啊”一声，吓了一跳，而那后面桃花眼的丫鬟则是小嘴微张，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李氏自顾说道：“虽然不知这张公子为何不说明身份，但结个善缘，总还是好的，说不定人家一句话，就能让你这破落生意起死回生也不一定。”
朱守财连连点头：“果然是夫人见识高，我明白了。”
那丫鬟眼珠一转，开口道：“既然那张公子出身高贵，不如由我去服侍，免得小思那蠢丫头笨手笨脚，得罪了贵客。”
李氏略一犹豫，这丫头名为小桃，是她的陪嫁丫鬟，一向心大，拖了许久不肯嫁人，今天这是起了心思？
只是那少年公子出身不凡，就算是在遇难中，温和有礼的举止后，还是可以看到淡淡的疏离，能看上一个乡下小丫鬟？
但看到小桃炽热的眼神，李氏心下一软，终于还是点点头，那丫鬟便欢天喜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