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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高原上的童话

盛夏的八月,是帕米尔高原最动人的季节。明净的阳光似一张金光四射的绸网罩在恭格尔和慕士塔格峰上,这两座被誉为冰山之父和冰山之母的万山之祖,似纯色的白银铸就的一对恋人,相互依偎着释放出万道光芒,照射在冰山脚下的牧场上,温柔地抚摸着绿毡一般的青草,散发出鲜花般的芬芳,醉倒了一片片白云似的羊群,还有黑缎子似的牦牛。

八月阳光的滋润,冰雪融化出一串串乳汁似的细流,哺育着绿色的草地,养育高原上的生灵,造就了高原上宁静而明朗的尘世,成了一个远离喧闹的童话世界。

原始的风景似梦幻一般,随着盖孜河的河水,一路欢歌,流经帕米尔高原,把高原上的纯美,弹奏成一曲曲动人的旋律。传到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高原的八月,一个阳光充足,水草丰美的美丽季节。

在这个季节里,黑孩随着父亲,沿着欢快的盖孜河畔,平生第一次进了石头城。健壮的父亲用一只有力的手臂把黑孩揽在怀抱里,另一只手驾驭着枣红马。直到看不到金黄的太阳,见到一片血红的黄昏,黑孩和父亲才进到石头城里。

石头城不是遍地石头,有一条宽畅的街道。是那种马走在上面,能敲出“得得”脆响的路面。黑孩靠在父亲怀里,能感觉到身下枣红马蹄脚的慌乱来,走在这种路上,枣红马像黑孩一样,心脏跳得有些快,对路边的整齐平房和一下子增多的人畜,是陌生的,却充满了好奇。

黑孩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他抽动着像他父亲一样挺直的鹰勾鼻子,呼吸着他尚不熟悉的县城里的气息,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奇异的,和他所熟悉的牧场、原野,没有一点可比的地方,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身子一个劲往父亲的怀里缩着,但又忍不住那些奇异的诱惑,用探询的、胆怯的目光打量着一个个店铺,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的人。

他们在一个大门前停住。父亲一手挽着马缰绳,一手搂住黑孩的腰,轻捷地跳到地上。黑孩站稳脚跟后,望了望眼前的大门,心想,这里就是父亲所说的学校吧?

学校的影子在黑孩的脑子里幻想了无数遍,却没有幻想成眼前的景象,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大门和大门里那一排排高大、雪白、冰山一样坚硬的平房,黑孩惊呆了:多么美好的所在呀!难怪父亲说到要送他上学校的时候,一脸的庄重、一脸的神圣。

黑孩被父亲牵着手,走进学校的大门。院子里虽然没有原野上宽阔,但全是原野上一样的砾石,黑孩和父亲走在平整的砾石上,心里安静了不少。

这时,大门口的一间平房里走出一个老人,他和蔼地叫着、询问他们。黑孩被突然出现的叫声吓坏了,他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快,矮小的身躯一个劲地往父亲的腿上靠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黑孩用惊恐的目光盯着那个老人。老人的目光一落到他脸上,黑孩就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靴子,连喘气都很紧张。直到父亲拉了拉他,叹口气,说声“走吧”,黑孩才敢抬头,望一眼老人的背影,随父亲走出了校门。

黑孩走到街上,不断地回头望着身后的学校,一个劲地在心里念叨着:我见到学校了,我就要上学了!

父亲一声不吭地拉着黑孩牵着枣红马,默默地走着。黑孩满心的欣喜,想问一下父亲他上学的事,见父亲沉默不语,就没有问,随着父亲来到一个店铺里。黑孩是第一次进店铺,像进到陌生人的家里,全身的不自在,但又掩饰不住好奇心,目光慌乱地扫了店铺一眼,他只看到花花绿绿的一片,目光就被一个闪亮的物体吸引住了。

那是一群孩子围住的一个物体,有洗脸巾那么大,放在店铺的柜台上,闪亮的地方不停变幻着,一会变出一条狗,一会变出一只鸟,并且叽里哇啦地发出黑孩完全听不懂的话语来。

黑孩惊呆了,不由得大叫一声,让父亲快看。他的惊叫声吸引了那群孩子,他们偏过头,望了黑孩一眼,又去看那个物体了。

黑孩一脸的惊恐,不是怕那些孩子,而是那个物体,他抓紧父亲的手,手里攥出了汗。父亲来过几次石头城,见过世面,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名称告诉黑孩,让黑孩不要怕,那是电视,里面的人不会出来。黑孩望着那个叫电视的物体,怯怯地对父亲说:“可那里面不是人,有狗、有鸟,还有牛哩!

父亲被问住了,一脸的羞红,本来就红的脸膛,更加酱红。这时,有个巴郎走过来对他们说,这是动画片,是给小孩演的。

“可他们还有声音。”黑孩说道。

“那是动物们在说话。”巴郎对黑孩说。

黑孩没有见过狗会说话,还有鸟和牛,并且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话语,他不敢再问,眼睛盯着“电视”糊里糊涂。

石头城的店铺,门都很大,可以牵着马进去,黑孩家的枣红马在店铺里很不安分,一个劲地要往外走,拉得黑孩的父亲挺费劲,父亲就赶紧买些盐巴、茶叶之类的用品,当然还有他离不开的酒,牵着黑孩走出店铺。

黑孩恋恋不舍地跟着父亲走出店铺,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但还没有黑透。高原上的夜晚来得缓慢,离天空近些,所有的空间被瓦蓝的天色衬得清亮,一轮圆月像透明的馕饼,已经蹲在冰山顶上,散发着一圈圈银白色的光环,被冰山折射出道道银辉,洒在高原的角角落落。

黑孩像来时一样,钻在父亲怀里骑在马背上,他们在月光下踏上了返回的路程。黑孩完全沉浸在电视里动物会说话的情景之中,他的脑子里全是狗、鸟、牛被变小的影子,还有他听不懂的声音。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个巴郎说的动物在一起说话,他弄不明白,狗咋会说话呢?还有鸟、牛,它们在一起能说出人话来,可他家的狗、牛咋没有说过话?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呀。黑孩几次想问一下父亲这个问题,可抬头看父亲,父亲脸色沉重,默默地望着前方,他没敢问。

父亲是个好父亲,很爱他的孩子,从来不对孩子发火,更谈不上打骂了。但碰上父亲脸色沉重的时候,黑孩对父亲还是有种畏惧感的,父亲就是父亲,他有他的心事。

枣红马驮着黑孩父子俩,一点也不显得沉重。马是好马,纯种的高原牧马,脾性温顺,像高原上的牧人一样,健壮而稳当。不急不躁,用细碎的步子踩着砾石上的月光,发出轻快的蹄音。高原上的牧人没有马鞭,从不抽打自己的坐骑,他们的马更懂得怎样在长途上养精蓄锐,关键时候,比如叼羊比赛、追赶羊群时勇猛冲击,根本不用牧人催促,只需两腿一夹肚子,就会像箭一样射出去。

走到平缓的谷底,父亲勒住马,抱着黑孩跳下马,将马缰绳往马背上一扔,从马背上的羊皮袋子里掏出两个干硬的青稞馕,没忘了掂上一瓶“昆仑特曲”,牵着黑孩来到平缓的盖孜河边,准备他们的夜餐。

枣红马打着响鼻,也跟到河边,拣丰厚的青草,埋头啃起了夜草。草在月光下变得坚挺,像蓝色的小刀,直直地插在地里,草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月光下泛着清澈的蓝光,此时的夜草,是马的上等好料,马贪婪地嚼着扎实的青草,不断喷出畅快的响鼻。

父亲在河边蹲下,将手中的两个青稞馕随手往河的上游抛去,青稞馕在蓝莹莹的河水上空划出两个漂亮的弧线,随即无声地落到水面上,与水碰撞溅起几颗水滴,便与清亮的河水融合了,缓缓地随河水向下游漂来。

黑孩蹲在父亲身边,像父亲那样本该把双手伸进清凉的水里,洗一下手的,可黑孩满脑子全是动画片,竞忘了洗手。父亲望了黑孩一眼,没有吭气,自顾洗着双手。这时,青稞馕刚好漂到他们面前,父亲一手一个,从河里捞出青稞馕,像捞起了河水里的两个月亮,青蓝青蓝,直刺人的眼睛。青稞馕滴下一串水珠,也是蓝的,砸在蓝色的河面上,蓝色的河水抖动了几下,荡开几个波纹,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河水里的蓝月亮碎了,成了无数个,又摇摇晃晃地汇成一个,静止在蓝水里,一动不动。

父亲递给黑孩一个被河水泡软的青稞馕,也没劝说黑孩要洗手。父亲从不强迫黑孩,这是父亲一贯的做法。黑孩默默地接过馕饼,轻轻咬了一口,青稞馕酥软喷香,又沾着凉水,在八月的夏夜里很爽口,黑孩显然饿了,像捧着个月亮,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着吃着,低头看了一眼河里,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和馕的影子,还有一个更大点的蓝亮蓝亮的圆月,他抬头望着冰山顶上蹲着的那个月亮,得意地吃着,仿佛是吃那个月亮似的。吃完,手伸到河里,掬河水喝了,打着饱嗝又望了一眼冰山顶端,那个月亮还在那里蹲着望他呢。他笑了,没有发出声音。

父亲喝着酒,就着青稞馕,沉默地望着水中的月亮出神,听着儿子打饱嗝,就问了句“饱了”,见儿子拍肚皮,将酒瓶递过去,说:“喝两口,夜路长哩。”

黑孩从没喝过酒,见父亲给,也没推辞,接过酒瓶喝了一大口,呛得咳了几声。第一次尝到酒的辛辣,也感觉到肚子里清凉的河水和辛辣的酒搅和在一起,有了热热的舒畅,就笑出了声,也为在石头城新奇的见闻而高兴。

回到家时,天快亮了。家里的酥油灯还亮着,母亲抱着熟睡的孩子坐在屋里一直等着黑孩父子归来。父亲一路上把一瓶酒喝完了,到家时已经有点醉了,摇摇晃晃地进屋倒头便睡。

母亲想问一下到石头城去的事,只好问黑孩。黑孩对母亲问的上学一事回答不上来,只对母亲说,他在石头城见到“电视”了,讲了动画片里狗、鸟和牛会说话的事。母亲没有去过石头城,更不知道电视是何物,她也没心思知道这些,她想知道儿子上学的事又没法知道,就叫黑孩快去睡。黑孩没有一点睡意,找借口去喂枣红马,就去了畜牧圈,他心里一直想着动画片里动物说话的事,他已经等不及了,就想知道他家的狗和羊,还有牦牛会不会说话。

黑孩先叫醒了自家的黄狗,拍着狗的脑袋,一声一声地问它,叫狗说话。黄狗睡眼惺忪地望着黑孩说不出一句话来,问得急了,只呜呜地低声叫着,连“汪汪”声都懒得叫,气得黑孩骂它笨,连话都不会说。黑孩又去牦牛圈里,把牦牛一个个弄醒,牦牛们见是自家小主人,都懒得站起来,趴在地上不解地望着黑孩,黑孩问遍了所有牦牛,也没有听到牦牛们说出一个字来。他拍牦牛把手都拍疼了,一个劲地骂牦牛们笨,牦牛们还是一声不吭,倒是那些羊们,被黑孩拍牦牛脑袋的声音惊醒,在圈里慌慌地走动,挤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咩咩”叫开了。羊的叫声引来了母亲,母亲到羊圈里看到黑孩胡闹,叫黑孩去睡觉,黑孩很不情愿,他觉得羊都叫了,可能还有希望可母亲硬抱着他回屋了。

后来,黑孩才知道,要到石头城里上学,需要好多“普卢”(钱),这些都是石头城学校门口那个老人告诉父亲的,所以父亲那天一直很沉闷。黑孩当时没注意听那个老人说的话,他一直不知道上学也要普卢。

父亲提出让黑孩上学,是六月份的事。高原上的六月还在圈里窝冬,都没办法出去放羊。那天,父亲想锻炼一下已经八岁的黑孩,将刚套住的两只雪鸡交给黑孩,叫他拿到盖孜河边的公路边去卖。公路上不时有汽车过往,司机最爱买高原上的雪鸡了。黑孩曾跟着父亲在公路边卖过,他问父亲要卖多少钱?父亲说当然是越多越好了。黑孩提着雪鸡到公路边去卖,好不容易等到一辆车,他举着雪鸡大声喊叫,一点都不胆怯。可等车停下,司机问黑孩价钱时,他却说不出话来了,他不懂钱的面值,只能一个劲地对司机说着“普卢、普卢”。司机比划着问他,黑孩犹豫了好久才伸出一只手。他认为一只手是个大数字。司机没还价,掏出一张50元的钞票。黑孩望着司机手中的钱,没有接,摇了摇头。

司机给黑孩讲了半天,说这是50元,是你要的价,你嫌少了?是一只手的钱呀。

黑孩还是摇头。

语言不通,急得司机想走,又舍不得雪鸡。最后还是车上的另一个人机灵,叫司机掏了五张10元的钞票。这回黑孩接了,在手里捏着,见比前面多了几张,想了想,从中抽出两张退给司机。

黑孩是个聪明的孩子,平时放羊时数羊会几个数字,他认为他把雪鸡卖了个好价钱,由一张钱变成了三张,他也没有贪心多收别人的钱,他是个老实的孩子。

回到家,黑孩把卖鸡的钱交给父亲时,把交易的事比划学说了一遍。父亲意识到什么,愣了半天,才说:“你该上学了。”父亲也没上过学,知道不上学识字的害处,想着叫儿子上个学吧。

黑孩高兴极了,他曾见到别的小孩去上学了,但他不知道上学具体干什么。他只知道,只有上学才可以去石头城,那是个别人描绘的他想象不出的大地方,他做梦都想去的。

黑孩盼着八月,那个阳光灿烂的季节,一个充满诱惑的季节,在黑孩的印象里,八月的高原,到处是青草,绿遍了山野,空气里全是清香的草味。他可以在那个时候去石头城,去全高原惟一有学校的地方,见到许许多多的人了。

可去了一趟石头城,上学的事却没有办妥,黑孩还以为那天去石头城的学校里,父亲已经和那个老人说好了。黑孩没想到,他没有报上学校。

“普卢,我会想法子的,现在学校放了假,上学还要一阵子呢。”父亲对黑孩说,“你等着吧,我一定让你上学。”

黑孩不语。

“我说的话会算数的,孩子。”父亲又说。

黑孩心里踏实了些,有父亲的这句话,黑孩又赶着牛羊去放牧了。但他的心里总是不太畅快,到了牧场,牛羊都散开,埋头吃草,黑孩躺在草坡上,望着冰山发呆,温暖的夏阳照在他身上,不一会,他全身躁热起来,身上穿着羊皮袍子,本来是不会热的,这种羊皮袍夏天太阳晒不进去,冬天寒风钻不进去,冬暖夏凉。高原上的人一年四季就穿着羊皮袍子,戴着羊皮帽子,别人是享受不到这种穿戴的。

黑孩全身热得直冒汗,他真想把羊皮袍子脱了,可他试了几次,没敢脱。胡大是有眼的,人不可光着身子面对胡大,那是对胡大的不恭,否则胡大会降罪给你,这个父亲早给他讲过,他不敢顶撞胡大。黑孩身上像火烧似的,他受不了了,就走到盖孜河边,掬起清凉的水泼到脸上降温,这一招还挺管用,冰凉的雪水浇在脸上,多清爽呀。黑孩就这样用手掬水时,突然看到自己两手掬起的一汪清水变成了黑色,并且这黑色在慢慢扩大,漫延到河水里。他盯着河水里的黑影,黑影在慢慢地移动,像浮在河水里随水漂流似的,可河水是向下流动,黑影却往上游移动。黑孩抬起头,看到瓦蓝的天空下,一只苍鹰铺展开羊皮袍似的两扇大翅膀,正在缓慢地滑动着。河水里的黑影正是那只苍鹰的影子。不紧不慢又异常平稳,两个翅膀根本不扇动,却掉不下来。

一看到鹰,黑孩心里一动:那不就是电视里动画片中会说话的鸟吗?在经历了对狗、牦牛说话得不到回答的沮丧之后,黑孩一直不甘心,他就不信电视里的狗、牛们能说话,他家的狗、牛就不会说话。他一直怪自家的狗和牦牛太笨,像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笨,会走几步路了还不会说话,整天让母亲抱在怀里。自己家的狗、牛们笨,天上的鸟不会也笨吧?黑孩想着,就挥动着双臂,向天空中的鸟(鹰)大声叫着“啊——啊啊”。鹰在天上滑动着,似一朵乌云,根本不理会黑孩,黑孩大声喊叫:“你听到了吗?我是跟你说话呀。”

鹰在盘旋。

“啊——啊——啊。”黑孩喊着。

鹰还在盘旋。

“啊——啊——啊。”黑孩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响着,在鹰的周围回旋,却听不到它的回复。黑孩仰着头。脖子早就酸了,可他不愿放弃这次机会,一直喊叫着,直到后来他的嗓子都喊哑了,凝望着瓦蓝的天空上,那个乌云一般的苍鹰。他快哭了。

黑孩是在失望,直至快绝望的时候,听到苍鹰发出“啊——啊——”两声尖厉而长久的叫声的。那两声叫似锋利的铁器在坚硬的冰面上划过一般,直刺黑孩的耳膜,震得黑孩全身都麻木了。黑孩只觉得眼前一黑,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空快速跌落下来,在接近草地的一瞬,又旋风一般冲天而起,刺向了蓝天。

那是苍鹰捕获猎物的一瞬间,也同时留下了黑孩最渴望的啸叫声。

黑孩高兴极了,他终于听到苍鹰的话语了,这种话语和他呼叫苍鹰的喊声一样:“啊——啊!”

太兴奋了,黑孩的深眼窝里涌出了两串热泪。泪水以挺直的鼻梁为界线,分成两股,流经他酱红色的脸颊,滴在脚下的草地上。他看到草很绿,绿得有些发黑。

童稚的黑孩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和他家牛羊,还有黄狗的对话。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对它们实施着教它们话语的工作。

他对狗说:“啊,你开口呀,先从‘啊’开始学。”

他对牦牛说:“啊,你也说‘啊’。”

他对羊也这么教。他从小就是母亲这么教会说话的,并且他的弟弟正在由母亲教着,已会了一些简短的话语。

父亲见黑孩这样,劝他别傻了,牛羊咋会说话呢。

黑孩认真地对父亲说:“可那天连天上的鸟都说话了。”

“咋会呢?”父亲说。

“石头城的电视里的牛、狗,还有鸟都会说话,”黑孩对他的父亲说,“你那天也亲眼看到的。”

“那可能不是真的,”父亲说,“我从没见过牛羊会说话。”

“可鸟已经说了,咱家的牛羊也应该说话才对。”

父亲脸憋得通红,一个劲地抽莫合烟。被儿子问得急了,父亲就对儿子说,可能那鸟不是咱们这儿的,它说的话也像石头城里电视上那些牛羊说的,是另一种语言,我们听不懂的异族语言。

“那个鸟不是我们族的?”黑孩问。

“当然,”父亲说,“你肯定没听懂它说的是啥话吧。”

半晌,黑孩才点了点头,回味着那只苍鹰的话,还有石头城里电视上动物们的语言。

黑孩的父母一直为儿子上学的事发愁,主要是发愁学费。高原人自有高原人的规矩,他们的牛羊只当作食物,绝对不拿出去卖钱,牛羊只可以交换别的物品。但学校里没有用牛羊交换报名上学的规矩。牛羊是赐给高原人充饥的东西,他们绝不能违背胡大的旨意。除过牛羊,别的东西能换成钱的,只有雪鸡了,可八月的帕米尔,根本见不到雪鸡的影子。

正当黑孩父亲为学费发愁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要黑孩的父亲帮着捕捉天上的苍鹰,捕到一只鹰,可以给一百块钱。

父亲是捕捉雪鸡的好手,在附近很有名气,可鹰却没捕过,但他很在乎捕鹰的价钱。一只鹰一百块钱,等于好多只雪鸡呢!

来人告诉黑孩的父亲,只要他能引出鹰来,剩下的事情不用他管了。

引出苍鹰,这是黑孩父亲的绝招,他有一只祖传下来的鹰笛,能吹奏出尖厉而苍劲的鹰曲,能用不同的方式,同时吹出雄鹰雌鹰求偶的声音,吸引苍鹰从山顶的岩洞里飞出。

黑孩的父亲却一脸的疑问。

来人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父亲来到大峡谷里,选择了苍鹰爱出没的地方,拿出一个自得发亮的鹰笛。来人接过鹰笛,仔细端详着,这是一只苍鹰的腿骨,被挖出骨髓,雕琢出音孔,简直像一截滑腻发亮的羊脂玉,却保存着骨质的天然成分,是一件绝妙的艺术品。来人爱不释手,将鹰笛放到双唇问,用足了劲,竞没吹出一丝声音,却把脸憋得通红。

黑孩的父亲要过鹰笛,用舌头舔了下嘴唇,用双唇衔住鹰笛,底气运足,双腮鼓突,鹰笛发出了尖厉的声音。这声音抑扬顿挫时断时续,响彻了整个峡谷,在峡谷上方的天空盘旋。

可能是鹰越来越少的缘故,黑孩的父亲吹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引出一只鹰来。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见一只苍鹰缓缓地从岩石缝里飞出……来人一见鹰出现了,高兴极了,从自己带来的铁笼子里抓出一只雪白的鸽子来,又从包里掏出一块沉重的铅块,他将铅块绑在鸽子的腿上,就嘱黑孩的父亲继续吹鹰笛,自己抱着鸽子向苍鹰冲去。

来人跑到盘旋的苍鹰下,使出力气往天上抛带有铅块的鸽子。鸽子被抛向天空,铅块坠着它扑棱着又落到地上。来人捡起鸽子,复又抛起。反复几次,终于引起天上那只鹰的注意。

来人不抛了,退回来,任鸽子在褐黑色的砾石堆上扑棱着。

终于,那只苍鹰一个俯冲,箭似的射向地上的鸽子,用尖利的双爪抓住鸽子,往天上返回时,却没有了先前的迅捷。铅块很重,苍鹰似乎飞得很吃力,但它没有丢弃猎物的习惯,就扇动着大翅膀,费劲地飞着。到远处,在一块大石头上落下来歇息。

来人追了上去,赶着鹰飞。鹰飞起,依然紧抓着猎物,它飞一段又落下歇息。来人又赶,鹰又飞起……直到天快黑的时候,那只苍鹰终于没有力气飞上高高的山岩,被来人轻而易举地捕捉住了。

黑孩是天黑后放羊回到家,才看到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苍鹰。黑孩见到鹰,几天的沉闷被眼前的鹰冲得不见了踪影,他跑过去围着铁笼子把鹰看了又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鹰,鹰身上的羽毛干净极了,像刚出生的黑羊羔,闪着水晶般的光泽,特别是鹰的双眼,似两颗暴突的珠子,干硬的尖嘴更像一把带着刀鞘的利刃,掩饰着锋利,但锋芒毕露。黑孩去问父亲,这鹰是抓给谁的?是不是给他和它说话的?

父亲先是没有吭气,抽了一阵莫合烟,才说:“是给你换上学报名费的。”

父亲的这句话说得一点不轻松。

黑孩没有在意父亲的表情,他说了句“让我先和它说说话吧,让你们相信,它会说话的”。又跑去看鹰了。

父亲在屋子里和来人吃着肉,喝着酒。来人显得很兴奋,述说着明天捕鹰的计划,讲解着他用来捕鹰的一整套工序,说是从书中学到的,还真管用。

黑孩的父亲一直沉默着,不吃肉,只是一个劲喝酒、抽烟,他望着酥油灯下满脸红光的来人,心事重重,他的眼前不断闪现出下午那个鹰抓着沉重的猎物,飞起又落下的情景,他仿佛看到了鹰的命运,心里一点都不畅快。他想到那些长年蹲在岩洞里的鹰们,这只被捕住的鹰,它的家人肯定还在岩洞里等候着,像他的女人一样,他没有回来,女人就一直等着,他总会回来的,可那些鹰却等不到这只鹰回去了。

他的心里堵得难受。在高原生存的生命,对寂静习惯了,却不习惯晚上不回家,只有到了家里,心里才踏实。

在高原人的心目中,鹰是神圣的,是令人敬佩的苍生,它不像羊、牦牛,甚至雪鸡,它们生来,就是给人备下的食物。可鹰不是,鹰和人一样,是高原的主宰者。

黑孩在羊圈旁的鹰笼子前待了半夜,他有足够的耐心问鹰,因为他曾听到过鹰对他说过“啊——啊”,他就不信,眼前的这只鹰就会不开口。他想着有了这只鹰,他就可以有钱报名上学了;可以到石头城里去,看到“电视”了,看那些牛、羊、狗,还有鸟儿们,听到它们说话了。

母亲来催过几次,叫黑孩去睡觉,他都没理,他还没有叫这只鹰开口说话呢,他咋睡得着?

黑孩对鹰说:“啊,我对你说话呢,你咋不回答我?”鹰静静地蹲在笼子里,不狂不躁,在蓝色的月光下,一动也不动,却睁着黑珠子似的双眼。

黑孩伸手去摸鹰的身子,羽毛很光滑,可它就是不理黑孩。

黑孩抚摸着鹰说:“啊,你就和我说说话吧,我知道你会说话,那天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不是说了吗?”

鹰还是一动不动。

黑孩又说:“我知道你聪明,不像我家的那些羊、牛、狗,它们笨,像我弟弟一样,才开始学话。”

鹰不动。

“是不是,”黑孩又说,“你嫌笼子里小,他们抓住你,你不高兴?”

鹰的头这时动了一下,两只圆眼望了黑孩一眼。黑孩在月光下看到鹰的两只眼睛像两个深深的黑洞,他的心抖了一下。

“我知道了,”黑孩说,“我知道你生气。你不生气才怪哩。他们把你关在这么小的笼子里,你肯定很难受。”

黑孩没有多想,就把笼子打开了,见鹰还是不动,他就伸进手把鹰抱出来,放在了地上。

“这下,你该和我说话了吧?”黑孩说。

鹰动了一下身体。

黑孩又摸了一下鹰,鹰动了一下。黑孩劝它:“你说呀,我都把你放出来了,你咋还不说?”

这次鹰扇动了一下翅膀,差点把黑孩扇倒在地。

鹰“呼”地一下飞了起来。宁静的夜空里留下了一道黑色斜线,被月光照射着,在黑孩的眼前闪动。

同时,黑孩也听到了两声尖厉的“啊——啊”叫声,那是鹰发出来的。

黑孩兴奋地挥动着手臂大声喊叫着:“我听到了,听到你对我说话了!”

黑孩没注意到,他的父亲一直站在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在黑孩欢呼时,他父亲一动不动,两只被酒精烧红的眼睛,望着纯净的夜空下,那个越来越小的黑影出神,当他看到那个蹲在冰山顶上的圆月,像刚烤出的青稞馕饼似的,散发着层层热气时,黑孩的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

看不到鹰的影子了,蓝色的月光下,只剩下了朦胧色的天空,像梦中的世界一样宁静。

黑孩收回目光,往身后一望,看到了月光下默立着的父亲,他还似在梦境里一般,对父亲说:“这回你看到了吧,鸟会说话的,我没骗你吧。”

父亲无语。

“我这回听懂了,”黑孩又说道,“它说的是异族的语言,是‘天——天’,因为它飞上天空后,才这么说的。”

黑孩这样说时,两眼已涌出泪水。他的泪是为会说话的鹰流的,也是为自己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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