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外地人,冬天来阿勒泰看风景,你不是神经有问题就是天生弱智。阿勒泰的冬天除过铺天盖地的雪以外,剩下的还是雪。
我却在这个冬天雪最多的时候来到了阿勒泰。其实我的神经没什么问题,我来阿勒泰纯粹是为了挽救一个无辜的生命。当然这个人与我有一定的关系,她曾是我过去暗恋过的人,虽然我们最终没走到一起,但我对她一直念念不忘。虽说我的第三次婚姻又快走到了尽头,她们(前几任妻子)一直都用漂亮的词藻来掩饰最卑劣的情感,使我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其实我不应该计较这些了,她们都受制于一种不可理喻的欲念,才跟我各奔东西的。我目前的现任妻子已经和我开始争抢房子的归属权了,只所以还没有到提出离婚的地步,是因为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套房子作价处理的资金还差两万多元,谁也不想单独背上两万元的债,只好拖着一起凑和着攒钱还账。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已经看到了这次婚姻的结果,无疑,我已经采取一种放任自流的业余态度。所以,林佳打来电话,声称如果我想见她最后一面的话,就快点来阿勒泰一趟,要不——没有说完,电话就挂断了。我没敢大意,去单位请假。虽然单位领导平时不在乎我,视我可有可无,但一提到请假,他却不准我的假,说年底这么忙不能放你走。其实,我们单位一点都不忙,他们一天到晚都是坐在那里闲谈,如果不是这两年有下岗的紧迫感,他们平时连班都不好好上的。领导不准我假是故意为难我,我说不放我走我也得走,我又不是去看风景,说有人要自杀了。领导显然被我的话暂时唬住了,他没有问我谁要自杀,就准了我的假,但从他的眼神里我已看出他要说的话,他说要是我自杀了那才好呢,等单位到了下岗分流的时候免得叫他头疼。
我当天就赶到了阿勒泰。
我不急不行,林佳在电话上还说,如果当天晚上我不赶到她那里,第二天只能看到她的尸体了。
林佳和我曾是大学同学,我原来暗恋她,后来发现她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就没和她发生故事,但她的脾气我摸得很清楚,她认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所以我不愿看到她的尸体,不顾一切地赶来了。
阿勒泰的冬天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一下车,我就被雪包围了,并且冻得快成一根冰棍,才一步一个雪坑地找到了林佳的家。林佳打开门一看是我,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她还是以前那样忸怩着身子,冲着我笑呢。事情总是这样——可是那种远逝的感情上的隐痛依然还存在,就像你明明知道又一时记不起来的古诗词会隐隐约约闪现一样。这倒不是我对自己原来的平淡而短暂的爱恋回忆会扰乱思想上的平静,而是我这个人旧情难忘,在一次次失败婚姻的教训中,总会认为以前的比现在的要好,这也是接到林佳电话一定要来的重要原因,但一看她的这副样子,我来气了,这哪像个要自杀的人?一点都不悲伤。哪怕装一下也行啊。一个人要对自己不真诚的话,不可能指望还有什么良心了。我用受了愚弄的眼神直视着林佳,她却不慌不忙地拍着我身上的雪说,你也看到了,在这样的雪天我一个人不自杀才怪呢。
我没吭声。
林佳给我让座后说,你猜猜我刚想做什么?
你想说就说,我不猜!
林佳笑着说,你还是那样没情调,但你生气的样子叫我更想做点什么。我刚想做的就是想抱住你!
别来这个,说说自杀的理由吧。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老公走了,没有告诉我他去哪里,第一场雪下来,他就悄悄地走了。林佳这会儿脸上有一丝哀伤掠过,随即又变得鲜活了。
他没告诉你去那里,也用不着自杀呀?
我老公——
住口!我打断林佳,别老公老公地,就叫丈夫或者爱人行不行?
我特别憎恶“老公”这个流行的称呼,这个称呼会使我想到配种站的公猪公牛什么的。我的第二任妻子就是因为半途学会了叫我老公,我拒绝接受,让她改口,她不改,我才忍无可忍和她离婚的。
我就叫老公!林佳气呼呼地说,再有几天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谁还像你这么老土。
我无话可说。不过我心想幸亏当年和林佳没有故事。不然她一口一个老公的叫,像配种站的工作人员,非叫得我和她闹翻不可。
林佳继续说,我老公出走,扔下这一世界的雪,雪厚得能把房子压塌,到处都是雪,我一个人像在雪海里一般。我不自杀,等雪埋了我呀?
就凭林佳的这番话,我对她从前的好感已没多少了,我对她自杀的想法也持怀疑态度了。可我觉得既然这么老远来了,就应该显得礼貌些,便对她说,林佳,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别玩过时的游戏,大家活着都不容易。
谁玩了?林佳生气地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什么时候重视过女人?光顾自己,我老公那个人不用说了,就说你吧,还一直说我是你的精神寄托,我都绝望要自杀了,叫你来,你还这样说我,谁受得了?
我是说过林佳是我的精神寄托,在我的婚姻一次又一次的破裂中,我的情感一直处于空白状态,精神极度空虚,我给林佳写信说只有你才是我的寄托。
我对林佳说,你丈夫出走,总得有个理由吧?
理由?林佳恶狠狠地说,他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理由,一意孤行,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他对你一直不好吗?我问。我很想知道当年看不上我的林佳,是怎么选择了他这个丈夫的。
他呀,把我弄到手后,就原形毕露,换了一副面孔,他懒不说,对我根本不关心,有时根本不管我的存在。
具体点说说。
比如说,我经常身体有病,不是头疼,就是牙疼,不是牙疼就是脖子疼,还有胃疼、胆疼、腰疼、腿疼、脚疼,甚至脚指甲都疼——你不知道我穿的鞋子夹脚,脚指甲就疼。
你丈夫不管吗?
我老公刚开始还管,陪我上医院、买药,后来慢慢地就连问都懒得问了。你说像他这样的男人,我怎么受得了?
你的这疼那疼是经常性的吗?
经常性的,每天都有一处疼,我多苦呀!
噢!你是够苦的。我的第一任妻子的任性和刁蛮就是每天装成可怜兮兮的病人,你顾她吧,她认为你是虚情假意;你不顾她吧,她会悲观厌世,并且动不动就对她父母诉苦,我们逢年过节去她娘家,简直就是去开我的批斗会,我忍无可忍才和她分手的。
你丈夫平时干家务怎样?
干什么家务呀,他懒得连饭都不想吃,平时做个饭,吊个脸,我一看就倒胃口。
一般是他做饭多,还是你做饭多?
他做的时候多,他嫌我做的饭不好吃,几乎不吃我做的饭。
他做饭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有时给他干打下手,有时我饿了就先吃了。
你给他一块盛饭了吗?
有时盛了,有时就忘了。他这个人怪得很,我忘了给他盛饭,他端来最后一个菜,还总要问我咋没有他的饭。
你是怎么做的?
我就说忘了给他盛饭,我起身要给他盛,他自己已去了。
噢!我的第二任妻子别说给我盛饭,就是她父母来了,她只顾她自己,有时看到她一个人大嚼大咽的样子,一股悲凉的的冷气会从我心底升起。
你丈夫有时会对你突然间特别关心吗?
没有!他一直是那样冷冰冰的。
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妻子突然关心起来,就有危险了。
什么危险?
有了外遇的男人,才会突然对妻子好起来,因为有道德责任感这些东西迫使他这样。
我老公这样的人,他会有外遇?谁看得上他呀,看上他的女人准是眼睛瞎了!
那么你呢?
我算是瞎眼了!
噢!我的第三任妻子也是这么说的,她有时把我简直快比喻成一堆粪便了,说像我这样的人,走到那里就臭到那里。她在公共场所说到我时,总是用一种讽刺的完全不以为然的口气。
你丈夫真是这么拙劣,他有到外面去的机会吗?
太多了,他经常出差,有时会很长时间。
他出去时间长了,会给你联系吗?
常打电话。
给你写信吗?
有时写,信不长,也就是那些没用的废话。
你给他回信吗?
不回!回什么信呀?打电话就行了,有时需要给他寄些资料什么的,我也只写个信封。
一个字的信也不写?
不写!
噢!这和我的第一任妻子简直像一个人似的。
你丈夫每次出差回来,都告诉你他回来的时间吗?
告诉。
你去车站接过他吗?
没有。每次,他都说不用去接他。
噢!我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这么做的,但她有时还是去车站接人的,当然接的是别人了。
你丈夫每次回到家,你都做好饭在家等着吗?
是在家等着,但没做好饭,我告诉过你,我做的饭他不喜欢吃。
你做了吗?
没有,我以为他吃过饭了,比如在火车上。
一次也没有做?
好像一次也没做,不过每次他回来后都好像没吃过饭,然后他自己动手做了吃,我记得也不太清楚。
噢!是这样。我想问一下你们经常上街吗?
一提这个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老公这个人没法说,他是一个没有一点情调,没有一点意思的人,所以我也不要和他一起上街。
他常托你给他代买东西回来吗?
有。
你给他代买了吗?
有时记起来就买了,忘了就算了。
你经常忘吗?
忘的时候可能多些,我这个人记不住这些小事。
噢!这和我的现任妻子简直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般。
这些确实算是小事,但什么算是大事呢。我想问一下,你丈生的生日你记得住吗?
这个……我真记不清楚,我很忙,我老公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大概……算了,你的问题像审犯人,我不想再回答了,我还要问你的问题呢。
我勉强笑了笑,说,我就问最后一个了,你回答完,再问我吧。
好吧,你问吧。
我打量了一下林佳,问道,你平时注重穿着打扮吗?
林佳大咧咧地笑着说,打扮什么呀,你不是刚说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开败的花啦,还穿那么时髦,打扮那么鲜艳,给谁看呀?
给你丈夫看呀。
他那个人……林佳摇摇头说,他才不会多看我一眼呢,只会理怨我这不行那不行,他会有心思看我,我还没工夫打扮自己呢。
噢!我的几任妻子都是这样的,有时打扮了也是出去给别人看的。
我不停地点头,随口又问了句,你们没有孩子,你丈夫不想要孩子吗?
是我不想要,我老公可想要个孩子了。
你为什么不想要?
生孩子疼呀!怀孩子累呀!养孩子苦呀!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谁能让男人怀孩子、生孩子就好了,让男人也受一下这份罪就公平了。
我点着头,问林佳,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离天亮还早着呢。
不早了,我坐了一天的车,困了。
一个大男人坐一天的车算什么?和我说说话,我一个人快憋死了,我还有许多话要给你说呢。
我没有吭声。
你问了这么多,现在该我问问你了,你上次打电话说,你的这次婚姻又要走到头了?
是这样。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是你又有了外遇,还是你老婆有了外遇?
都不是!
肯定是你想离婚,是不是?
是!
你的心永远是花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错,那像我老公,他想花也没有人会理他的。他那个人……别说他了!我打断林桂,你想知道你丈夫出走的原因吗?
我当然想知道,不过他这个没良心的不告诉我就走了,我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怎么活呀。
你在大雪覆盖的家里,多温暖,你丈夫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受冻呢?
管他呢,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他不顾我,我还顾他!我算是看透他了,这阵子我一直在考虑,这种婚姻只能叫人绝望。
所以你就想到了要自杀?
你来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避开林佳的目光,看来我又成了她的精神寄托了。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通过这样的交谈,我对她费了好大劲才拼凑起来的自杀理由已经很厌恶了,并且我坚信她不会自杀的,她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她除过把自己看得太重之外,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别人的位置,我这么远不顾寒冷来见她,她连一杯水都没给我倒,像她这样的女人我还是离得越远越好。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是白雪覆盖的城市,现在已经是深夜,这却是一个没法黑暗下来的白夜,叫人看了,这夜晚不像夜晚,是有点不正常,但真正的现实什么时时候应该正常呢?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我想我一直是怎么生活的?我觉得我过去的生活就像在编造故事,一面向前,一面即兴创作。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不是在说谎,我是说在创造生活。这可是我压根儿不想承认的事。
我说了句:这雪还在下着。
林佳走过来说,阿勒泰这鬼地方,雪能下一个冬天,简直能把人烦死。
这雪是够恼人的,叫人受不了。我说着,心里却想着,真正的现实婚姻就像被雪覆盖住似的,一旦太阳出来,雪融化了,一切面目全暴露了出来,人们一看到婚姻的实质,都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洁白纯净的雪,蒙蔽了多少人的眼呵!
你才来不到一天就受不了,那我还不活了?
我苦笑了一下,问林佳,快十二点了吧。
十二点了,又是一个烦人的雪天开始了。
我到沙发上拿起大衣、帽子说,我该走了!
你到哪里去?林佳叫道,这么大的雪,你是专程来看我的,就住我家好了,我这有地方住的。
不了!
你怕——林佳从内心里以为和我达成了默契,领会了她的含义,并以绅士淑女般的梦想,憧憬着我们的未来,我的回答叫她非常失望(并非痛苦)。
不是!
那你就住下!我这几天想和你说的话还多着呢。
不了。我心想你就饶了我吧,我得忘记过去,过去的会真正过去,我已经够累的了,在这不断失败的婚姻中,我真不知什么是属于我的,我一直在寻找,还是本来就没有实际生活的意义存在?
我去外面找地方住。我说,顺便看看雪景,阿勒泰冬天的夜晚像白天一样。
你——神经病!林佳气呼呼地说。
我固执地拉开门,一股寒气冲了进来。我站在门口,回头对林佳说,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坐车回去,最后,我想告诉你丈夫为什么出走的原因。
我不想知道!
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是你一条一条告诉我的。
林佳望着我。
我没再犹豫,走出门,把林佳的目光留在了温暖的房子里。我走入茫茫的雪野。我就是这样像个神经病患者似的,来看望认为是我的精神寄托人林佳的。我的眼睛被扑面而来的雪粒冲击着,根本辨不清方向,我想马上找到一家旅馆落脚,然后赶紧找个吃饭的地方,一天没吃饭了,快饿晕过去了,坚持到现在,我连一口水都没有喝。
整条街道夜深人静,风雪交加,天地也似乎随着狂舞的风雪旋转起来,结了冰的白杨树在头上嗡嗡作响,电线杆上昏暗的路灯咯咯吱吱,它们像生活在婚姻中的人一样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