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连队把太阳和月亮送上苏巴什哨卡时,随给养车一同上来的连长是这样对上士说的:只要你们用点心,到明年开春,这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就会变成两个太阳或者两个月亮。
那时,刚过了5月,雪已经开始融化,秃山被雪水浸透了,沙石都潮乎乎的,能闻到春天湿润的气息了。上士琢磨着连长的话,对今后的日子充满了信心。上士望了望头顶上温暖的太阳,当时问连长,咋就叫太阳和月亮呢?
连长说,这是指导员和我费了很大劲才想到的。咱这儿没什么可看的,能见上的活物,也就太阳和月亮。只是太阳和月亮在天上,看得见摸不着,就给你们送来这能摸得着的,多亲切。
上士走上前去,从中士下士上等兵还有列兵的缝隙里,摸了摸太阳和月亮,绵绵的、软软的,确实很亲切。
太阳和月亮这时还响亮地叫了几声。上士听到叫声,心里一颤一颤的,溢满了亲切的暖流。
太阳和月亮是一公一母两只小羊羔。
上士望了望四周光秃秃的石山,石山上除过还有一些积雪外,就剩下石头和沙土了。在海拔这么高的山上,就是到了盛夏季节,由于气温不够,也不宜植物生长。就是生命力极强的针茅草,也像它的名字一样,只能生长到缝衣针那么大点,要赶上天气凉了,就枯死了。这种针茅草也极少,想割些草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样,储存不到草,太阳和月亮冬天的吃食就有问题。上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连长似乎看透了上士的心思,对上士说,动动脑子吧,就怕你们呆在苏巴什不动脑子呆傻了,我才和指导员想出这个办法,来激活激活你们。
上士被连长激得来劲了,当即给连长表态,一定把太阳和月亮养得肥肥胖胖,叫它们生出更多的太阳和月亮来。
上士和大家一起给太阳和月亮收拾好居住的圈舍,那是兵们用来堆放物品的储藏室。本来打算叫太阳和月亮住在堆杂物的那间废弃不用的马厩里,可马厩实在是太破了。虽说山上没有危害它们的狼之类的野兽,但太阳和月亮今后将成为他们最亲密的伙伴,说什么也得让它们住上和他们一样的屋子,这样他们才心安些。可哨卡能住的房子就剩下储藏室了,他们的物品,只好从储藏室搬出来,因不能放在宿舍里,怕影响内务卫生,就都搬到了四面透风的马厩里。山里没有外人来,也不怕丢失。
太阳和月亮在苏巴什哨卡住了下来。在负责喂养太阳和月亮的问题上,哨卡出现了不同意见。中士说他是老兵应该由他来当饲养员,列兵说他是新兵,应该多干些工作,下士则说他在家里时就喂养过羊,他当饲养员最合适,上等兵是炊事员,认为由他来兼饲养员最应当。
上士是哨卡的哨长,从内心讲他也想当饲养员,可他见大家都想分享饲养太阳和月亮的乐趣,想了想便决定,喂养太阳月亮的事不具体落实到谁头上,大家一起来喂,尽快使它们长大,能生出更多的太阳和月亮来。
大家都非常高兴。在哨卡,除了上哨外,最难打发的就是时间了,现在有了太阳和月亮,会增添许多乐趣,日子就不会那么寂寞了。于是,大家分头想办法,主要是解决太阳和月亮吃的问题。现在太阳和月亮还是小羊羔,吃不了多少,上等兵从菜窖里拿了些冬储的白菜帮子,暂时解决了它们的吃食,为了保证它们有吃的,上士要求上等兵今后做饭时尽量少炒点菜,把白菜省下来,给太阳和月亮吃。太阳和月亮的到来的确给哨卡增添了不少欢乐,大家每天除上哨外,就围着两只羊羔,给它们喂吃的,带着它们在营区周围撒欢,逗它们玩。哨卡里便有了欢声笑语,那种沉闷的孤独成了过去。
到了7月,天气一热,山上的针茅草冒出了绿尖,上士和兵们就把太阳和月亮带到山坡上。山坡是那种一眼看上去黄不拉叽的秃秃的山坡,很落寞很清冷的模样,根本就没有别处山脉那种夏天满山遍野都是丰盛得快要溢出来的绿色。但若是仔细地、很用心地去看,还是能见到石头缝里窜出来的一丝丝绿色,这些绿色就宛如踮着脚尖偷偷经过一个地方的小姑娘,稍有动静就会被吓跑似的。上士和兵们都极为小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这些羞涩的小精灵们吓着,或者吓跑了。虽说那绿草尖小得可怜,可它毕竟是草,是太阳和月亮惟一能寻得到的野生食物!太阳和月亮好像也明白这些草对于它们不同凡响的意义,它们温存地、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这些零零星星散落的绿色。也许是这些绿色植物散发出了特别的香味,太阳和月亮寻那些细细的、弱弱的针茅草时一找一个准。上士仔细观察过,太阳、月亮和草的感情是那样的温馨,它们找到草后,不急着吃,先用湿润的嘴唇轻轻地碰碰嫩绿的草尖,像是亲吻似的;再伸出自己的舌尖,舔舔那饱含汁液的草尖,似在品味其中醇醇的清香,然后才张开嘴,把草尖含在温热的嘴里,慢慢地用牙齿切断草叶,然后才是草茎。它们的嘴就像个割草机,只吃完地面上露出的那部分草叶,绝不拔出草根,要留下草根待来年春风吹又生。
上士把他的这个发现对兵们一讲,大家都跟着太阳月亮后面去看了,在石头缝隙里找到了太阳和月亮吃过的草茬,用手指摸了摸刚刚露出地面的草茬,果然像上士说的那样,都赞叹羊的善良和对草的那份真挚的感情。特别是在家就放过羊的下士,对上士的发现很佩服,说自己在家放了几年羊却没有发现羊原来吃草还这么细致。上士说,你以前放羊是在草多的草地上,根本不会顾及这些,可在咱们苏巴什,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草都成了稀罕物,别说平时草是太阳和月亮的依赖,单说太阳和月亮吃那么长时间的大白菜,这时草的清香味对它们可是珍品了。太阳月亮和我们人类一样,对于珍贵的东西也是极为珍惜和爱护的。草太少了,我们都觉得珍贵,何况这些羊。上士说这番话时,脸上是一副感叹的表情。大家都称赞上士的话说得精彩。上士不好意思了,就说,太阳和月亮是连队给咱们增加的乐趣,当然许多乐趣需要我们自己去寻找,去发现。
上士这样说时,其实心里已经在琢磨太阳和月亮到了冬天吃什么了,苏巴什的一年中有七八个月是冬天,那么漫长的日子,光靠白菜帮子也不能解决太阳和月亮整个冬天的吃食呀。他反复思考连长意味深长的话,可看看四周,全是光秃秃的群山,那些藏在石头缝里的针茅草,就像藏在大海里的针一样,离远了看,根本看不到一丝草的影子,就更不要提能割到草,给太阳和月亮储存冬天的食物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上士和大家的心也一天一天地焦急起来。太阳和月亮将他们空白的日子填满了乐趣,却也给他们带来了难题。
秋天的时候,给养车又上山来送粮食,还送来了过冬的大白菜。上士一个劲地追问给养员,咋不送些羊吃的干草上来?给养员说连长不让送,他只叫我给你们捎上来一句话。
上士急问,什么话?
给养员说,就四个字:就地取材。
给养员卸下东西走了,把一个疑虑留在了苏巴什哨卡上。就地取材?在苏巴什,哪个地方能取到太阳和月亮冬天吃的食物呢?苏巴什除过石头,还是石头,再过一阵子,下了雪,就是石头和雪了,这些都不是羊能吃的东西。
上士和大家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就地取材的谜底来,冬天就来到了。第一场雪一落下来,苏巴什的冬天就真正开始了。苏巴什的冬天对于冬天的概念越来越淡漠的内地人来说,是极其地萧杀和冷峻,而对于上士和兵们来说,则是无法度过的寂寞和压抑。因为在这高原上,没有电,平时谈不上看电视,就是通上电,也收不到信号,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调节兵们生活方式的东西。高原上的冬天是雪的世界,一个白色的季节,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有了太阳和月亮。太阳和月亮的到来,使这个白色的季节鲜活起来,变得生动多了。太阳和月亮对他们来说,就像生活在灯红酒绿中的人们有了音乐一样,点缀着他们单调的、毫无色彩的日子。所以,太阳和月亮的到来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他们除了工作以外所有的生活空间和时间。可现在非常严峻的问题是,太阳和月亮冬天的吃食怎么办呢?只能又是白菜帮子了。
可能是这次的白菜帮子没有经过霜杀,太阳和月亮不太爱吃,并且吃了没多长时间,它们还开始拉稀了。只拉了几天,太阳和月亮就明显地瘦了,他们用了好多办法也止不住它们拉稀。眼看月亮都有点支撑不住了,上士看大家也猜不透连长的谜底,就决定用无线电台与连队联系一次,问清连长就地取材到底是什么意思。
电报发出去,很快,就收到了连里的回电,可只有两个字的电文:去抢。
上士手里捏着这两个字的电报,沮丧地告诉大家,我们想想到哪里去能抢到太阳和月亮的食物。
列兵说,连长不会让我们到边境那边去抢食物吧?
下士瞪了列兵一眼,说,连长是叫咱们就地取材,可没叫咱越境,但叫我们去抢,这事……列兵说,就是抢,能到哪里去抢呵,这荒山野岭的,连个老乡的影子都没有呀。
上士这时开口说,往别处不要想了,想眼前吧。再这样拖下去,月亮就支撑不住了……说到这里,上士就说不下去了。这阵子,他已被太阳和月亮拉稀的事和还没有着落的食物煎熬得嘴唇都上火了。晚上一躺在床上,他满脑子都是太阳和月亮松垮垮的身影,还有连长在电报上说的那两个“去抢”的字。他带着大家转遍了营区附近的几个山头,没有找到连长所说的就地取材的“材料”。他有点沉不住气了,几次动了再发个电报给连长的念头,让连长告诉他谜底算了,不然,不但太阳和月亮会出事,连他自己恐怕也撑不住了。可每次刚动了要发电报的念头,他就想到当初连长送太阳月亮上山来时的话,又忍住了,想着连长当战士时在苏巴什待过,他把太阳月亮送上来,连长这样做已经成竹在胸,如果自己不发动这几个兵动动脑子,不就成了连长说的那样当兵当傻了?
去抢,得有去抢的地方啊!做饭的上等兵说。这几天,上等兵对大家有些意见,大家都为了太阳和月亮的食物问题发着愁,吃不下饭,害得他每顿都要端回不少剩饭。再热的剩饭也没有人吃,倒掉又可惜,他曾试过用剩饭喂太阳和月亮,没想到它们竟也不吃剩饭。在家放过羊的下士凭着对羊类情况的熟悉,说,羊是不吃熟食的,要是有玉米大豆之类的东西,给太阳和月亮喂上点,不但能止住它们拉稀,还可以催它们长肥呢。
可连队送上来的给养全是袋装的面粉和大米,上等兵和了些面糊糊喂过太阳和月亮,它们不吃,喂大米也不吃。况且这些给养根本就不是连长说的“就地取材”、“去抢”的范围之内的食物。
范围一扩大到粮食上,就比先前光知道动干草之类的念头要广泛得多了。这一天,上等兵在做饭时,突然想到了可以去“抢”食物的地方,那就是苏巴什这个地方的秃山上特有的动物——旱獭居住的洞穴。在荒山野岭的苏巴什,最多的野生动物就是旱獭和老鼠了,并且特别多,但这种旱獭据说有猩红热,连里有明文规定各哨卡严禁捕捉旱獭,以免染上猩红热。可没有规定不可以去抢旱獭洞里的食物。旱獭是食肉、粮食类动物,它的食物主要来源于老鼠,老鼠翻山越岭从很远的山下村庄里偷来准备过冬的粮食,不但自己吃不上,有时连自己的命都搭上给了旱獭,老鼠却不离开最高的山坡,原因是冬天山下的雪太厚捂着透气难,夏天雪化了又会淹了洞穴。高原就是这样,什么怪现象都可能产生。
上士一听上等兵说到旱獭洞里肯定有它们从老鼠那里抢来预备过冬的粮食,才猛然醒悟过来,说了声太阳和月亮这下有救了。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抓了一把铁锹就往山上跑,几个兵赶紧拿上工具跟上士去掏旱獭洞。
旱獭洞很好找,凡是雪被弄脏的地方,就有它们的洞。大家没费多少劲就挖开了好几个旱獭洞,果然洞里藏了不少玉米、黄豆,还有青稞。旱獭好像是专为他们储存的粮食,有些洞里竟能挖出一面袋子粮食来。上士说难怪呢,连长早就算计好了,旱獭给咱们的太阳和月亮早就预备下过冬的食物了。
不过,上士又对大家说,每个洞里还是要留一些粮食,给旱獭一条活路,明年好再给咱的太阳和月亮储存粮食。
列兵则说,哨长,咱们抢了旱獭的粮食,它们会不会离开这里?如果那样,咱们明年冬天拿什么来喂更多的太阳和月亮呢?
上士说,放心吧,据连队的老兵说,旱獭住这么高的地方,是怕雪灾把它们压在下面,再说旱獭这东西恋家,当初老兵们听说它们有传染病,想把它们赶走,破坏过它们的窝,可它们就是不离开,又重新打了洞。这点,早在连长的算计之中了,不然,他也不会给咱没有草的地方送来太阳和月亮了。
太阳和月亮的食物解决了,大家终于安下了心。上士给连队发电报,汇报了这件事,得到的回复是四个字:你们不傻。上士很高兴,对今后抢粮的工作做了安排,过上几天,就去山坡上挖几个旱獭洞,取回些粮食,太阳和月亮的食物就像在旱獭那里寄存着一样,没有了可以随时去取。
有了太阳和月亮的冬天,苏巴什哨卡上终于不再寂寞了,漫长寒冷的季节也不再漫长寒冷了。
过了几个月,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太阳和月亮的食欲越来越小,随即它们就明显地瘦了下来。开始以为它们吃了旱獭的粮食,是不是传染上病了?几个人观察了几天,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再说,不食旱獭的肉就不会传染上病的。在家放过羊的下士推测说,太阳和月亮这阵吃粮食吃得时间太长了,胃可能受不了了。它们毕竟是食草动物,还是不能过多享受精饲料,就像人不能天天顿顿吃肉一样。
上士觉得下士的推测有道理,叫上等兵从库房里拿来脱水干菜,太阳和月亮一下有了食欲,可脱水干菜没有多少,尽管他们不吃,几顿就叫太阳和月亮吃完了。从菜窖里再拿来白菜帮子,它们一吃又开始拉肚子。折腾了几天,眼看着太阳和月亮又成了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大家心里开始又为它们焦急了。可到哪里去找草呢?这冰天雪地的,要找根草可比登天还难,就是干草,也一时找不到的。
上士下了决心,与其这样等着焦急,还不如下山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到最近的老乡村庄里去买些干草回来,他给连里发电报请示。连长回电不同意他们去寻找干草,怕大雪封山,下山不太安全,但又没法往山上送干草。一连几天都收到苏巴什哨卡上告急电报,说两只羊再这样下去就挺不住了,最后连长只好同意他们去就近的山下寻找干草。
上士得到连长的同意后,决定他和中士两个人下山。他们都是老兵,遇事也沉着些。到了要出发时,难题又出来了,到哪里去找老乡?这满世界的雪,村庄都叫雪盖住了,不容易找,这样没头绪地去瞎找,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正在犹豫着,上士突然想到夏天时,他注意到羊从石缝里找草的时候,那么细小的针茅草羊一找就找到了,就因为草有特殊的味道,只有羊才能闻到草的味道找到草。他把自己的想法这么一说,马上得到了在家放过羊的下士的认同。于是,上士决定,带上太阳一起下山去找草,因为羊能闻到草特殊的味道,找起来更有把握些。太阳是公羊,比月亮身体要硬朗,大家都同意上士的决定。就这样,上士和中士带着太阳走了。
果然,带着太阳下山的第一天天快黑时,太阳一个劲地带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时间不长就找到了村庄,给老乡好说歹说买了些干草。上士和中士高兴极了,背上草带上太阳连夜就急着往回赶。他们想着山上的月亮还在受着煎熬,心里就更急了,反正雪地里也不太黑,走夜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可上士怎么也没有预计到,他们在返回的路上,遇上了一场暴风雪。其实这样的暴风雪在高原一点都不奇怪,起初上士没有当一回事,只是叫中士一定要把草捆绑好,别叫风刮走了草,没有想太多,但为了太阳的安全,上士还是用根绳子把太阳绑住牵着走的。可后来,在疯狂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暴风雪里,他们还是被冲散了。
天快亮时暴风雪才停住,上士和中士汇到一起后才发现他们背上的草完整无缺,却没有找到太阳。太阳和他们在风雪中走失了。
哨卡上的兵们第二天不见上士他们回来,就下山来找。找到他们后,发现太阳不见了,就分头四处去寻找,找了一整天,也没有在白白的雪原上找到一个太阳的影子。
找到后来,列兵竟带头喊叫起了太阳的名字。上士知道羊就是听到了叫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回答,但他没有阻止,他自己也跟着喊叫起了太阳。他看到自己和兵们的叫声一喊出来,立刻砸落在雪地上,可雪地上除了他们的脚印,连个多余的坑也没有。倒是头顶天上的那颗白乎乎的太阳像回答他们似的,晃动了几下,却听不到任何响动。
他们沮丧地回到了哨卡上。几个人给月亮去喂干草时,上士给连队发了电报,告知太阳丢失的事,并向连长保证,一定要找到太阳。
连里很快回了电,说不要再出动去找了,免得出意外。上士却给连里复电,电文是:只要没有见到太阳的尸体,就一定能找到太阳。没有太阳,怎么面对月亮?没有太阳,孤独的月亮怎么度过漫长的冬季?还有这些兵,就不会再看到生动的白色季节了,日子会变得更加枯燥。没有太阳,苏巴什明年怎么会有另一个太阳或者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