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姑妈从小就是个爱管事的主,这都是她娘去世早的缘故。秋姑妈十三岁那年,她娘得怪病突然死了。女主人就是一个家庭的主心骨,秋姑妈的娘一死,这个家就塌了半边似的,屋里屋外像少了什么,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秋姑妈的爹,小孩子都叫他丙爷爷,他只是辈分高点,一点都不老,老婆去世时,他才四十出头,身体粗壮结实,平时粗心惯了,对家里的活少有插手,总以为那应该是女人的活,跟他这个大男人没有什么关系的。这老婆一去世,忽然间就不知所措了,理不了家务,连顿普通的饭菜都做不了。秋姑妈兄妹三个,她是老二,上面一个哥,下面一个弟弟,只有她一个是女的,好像女人天生就是做家务的,由得由不得,家里琐碎的家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她的肩上。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秋姑妈也算是临危受命,心里是存了一份很重的责任,自然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操持起这个家来,把四口人的日常生活打理得还挺像回事,让这个消沉的家重又恢复了一些生气,羸得了不少人的赞誉,都说这个闺女懂事,将来是个持家的好手,谁要是娶了她,绝对是个贤惠的好媳妇。
就这样,秋姑妈在日常忙忙碌碌的操劳中,长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要模样有模样,要主见有主见,但她的婚事却一点都不顺心,受到了不少挫折。这年,媒人给她说了一门亲事,小伙子叫姜上青,在宁夏当兵,想趁在部队还没有复员的机会,找个勤劳能干的媳妇,就托媒人拿着小伙子的照片来给秋姑妈提亲。丙爷爷一听是军人,再看到照片上的小伙子穿着军装的样子精干又神气,想着部队教育出来的人肯定可靠,就满口答应了。可秋姑妈却不这么轻率,她把照片反复看着,虽说从照片上看,她心里是有些愿意的,但她还是提出要见了本人再说。婚姻大事马虎不得,秋姑妈的这个要求也不过分,媒人就传话给男方家里,等姜上青探家回来时再说。
姜上青很快就请假回来,到秋姑妈家里来相亲了。姜上青人长得还算周正,就是眼睛小点,看人时总不知道他的眼神究竟是落在了哪儿。但穿着一身整齐的军装,看着也还是蛮威风的。姜上青一进秋姑妈家的门,见了谁进来,都“刷”地一下站起来,打个立正,敬个严肃的军礼,把村子里来看热闹的大人小孩都唬得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呆呆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丙爷爷看着心里喜欢,他叫来了几个长辈,是来帮秋姑妈相人的,他们坐在屋子里抽着烟喝着茶,本来是要细细摸一下姜上青底细的,接受了姜上青的军礼后,他们变得拘谨了,拿眼瞄着姜上青那一身翠绿的军装,一下子不知怎么开口了。倒是姜上青出去当了几年兵,在部队练就了演讲一般的口才,一番高谈阔论,把几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头听得一惊一乍的,除了耳朵和眼睛忙着,根本插不上嘴,只在心里感叹这小伙子将来肯定有出息,秋姑妈找上他,是她的福分。
姜上青一进门,秋姑妈就忙着烧茶做饭,还没有顾得上多看小伙子几眼。直到吃完晚饭,天快黑了,姜上青要走时,媒人才提出应该叫人家两个年轻人说说话,沟通沟通。丙爷爷这才想起他们自顾自地说了大半天,却让主角还没有和小伙子说上一句话呢,就赶紧叫秋姑妈出去送送姜上青,顺便说几句话。秋姑妈送姜上青出门,刚出村子,姜上青就对秋姑妈说,等他将来混出名堂了,就把她接到城里去,叫她永远脱离农村。秋姑妈却很冷静,心想,八字还没见一撇呢,现在都没有说成什么事,就说将来,看来这个人沉不住气。果然,姜上青见秋姑妈没有吭气,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话,就急切地一把抓住秋姑妈的手说,怎么?你不信我的话呀?
感受着姜上青手上的湿热,秋姑妈脸红了,好在已经降临的暮色掩盖了她的羞怯,她轻轻地甩开他的手,说,我可没有这么说。
姜上青这才高兴了,说,你相信我就对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本来就不是咱们这地方的人,我父母是北京来的插队知青,他们生下我后,就把我交给了现在的父母抚养,我的亲生父母返回北京后,还经常给我寄钱来呢。我一当兵,他们就给我来信说了,如果我在部队混不出啥名堂,就等我复员后,让我去北京,他们已经给我安排好工作了,到那时,我就是北京人了……秋姑妈却警惕地问道,那你为啥不在北京找一个对象呢?
姜上青轻轻地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我的亲生父母也有这个想法,可我却不想找北京的,听说北京城里的女人可厉害了,动不动就骂人,还啥也不会干,都是男人做饭洗衣服侍候女人。我才不要这样的女人呢,再说,我在咱们这生活了十几年,吃惯了咱们这儿的饭食,到了北京谁给我做呀?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咱们这的女人好,样样能干,又贤慧漂亮……就像你……说着,姜上青又抓住了秋姑妈的手,还没等秋姑妈来得及摔开,他稍一用劲,就把不及提防的秋姑妈拉进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抱住了。
秋姑妈挣扎着往四周看了一下,冬天的暮色里除了寒冷的风在四处游荡外,不见一个人影,她就不挣扎了,涨红着脸扭过头看着别处,任凭姜上青搂抱着她。姜上青见秋姑妈顺从了,便腾出一只手来在她的身上迫不及待地乱摸了起来,边摸还边陶醉地说,看来我找上你,算是找对了,你就是我需要的那种女人。
秋姑妈一阵晕眩,干渴的少女之心一下子膨胀了,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但她还是抓住了姜上青放任的手,拒绝了他在她身上更进一步的探索。
姜上青用嘴拱着秋姑妈的脸,轻声说道,难道你还不信我吗?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秋姑妈躲避着他的嘴,喃喃道,不,不是……我……你……秋姑妈语无伦次地说着,身子却软绵绵的,这无疑给了姜上青一个信息,他不管不顾地又把手伸进了秋姑妈的衣服里面,他触摸到了一团柔软的、滚烫的、活蹦乱跳的东西,这使得他的全身一振,浑身的血液都像是燃着了一般。
秋姑妈身子僵硬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一推,就推开了姜上青,转身跑走了。跑了几步,秋姑妈觉得这样不好,这样断然地推开人家,会让他以为自己是对他这个人不情不愿的了,若是这样,可不就让人家断了这个心思了么?再说了,她是来送人家的,自己先走了,岂不是有失礼貌?秋姑妈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给自己好歹找了些理由,就又站住,回过身来一看,姜上青像个树桩似的黑乎乎地竖在那里。她的心里动了一下,差点就要走回去,扑到那个黑影的怀里,但她还是忍住了,对姜上青说,你,快回去吧,天太晚了,你家里的人会担心的。
姜上青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秋姑妈心软了,向他走近了两步,颤着声说,你还是回吧,过几天,咱们再见面。
姜上青这才说了句,那我再来看你。这才转身,慌忙走了。
秋姑妈看着姜上青远去的黑影,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但脸上的滚烫却没有一点要褪却的意思,她怕黑暗看清她的脸似的,低着头慢慢地回家了。
秋姑妈恋爱了,她才知道恋爱竟是很煎熬人的,晚上躺在床上盼着天亮,天亮了又盼晚上的来临,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样子。丙爷爷因为已经看上姜上青了,对女儿说话时,故意用上了“你女婿”这样的字眼,把秋姑妈羞得满脸通红,嘴上不接父亲的话茬,心里却甜蜜蜜的,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姜上青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满心地盼着他来看她。
如果,不是姜上青突然捎话过来,说他接到了部队要他赶回去执行任务的电报,秋姑妈不去他家里送他,他们的事可能就成了。可是,秋姑妈去了姜上青家里一次,就看出了姜上青这个人有问题。因为她看到了姜上青的另外两个弟弟,他们的脸长得和姜上青简直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对眼神落不到实处的小眼睛,要多像就有多像。当时,秋姑妈多长了个心眼,为了证实一下,趁没人的时候,她还问了姜上青,他的这两个弟弟是不是也是北京的知青生的。姜上青不以为然地说,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我的养父养母生的,与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秋姑妈就说,那他们咋长得和你这么像呢?姜上青大概没想到秋姑妈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嘴里呜啦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感情密切了,就会变得像了吧,夫妻之间不就有生活时间长了有夫妻相这种说法嘛,兄弟之间大概也是这样的。秋姑妈一听这样牵强的说法,心里咯噔了一下,一下子就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嘴上没毛,一点都不可靠。送走姜上青后,她从别人那里打听了一下他的出身,倒是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姜上青是当年知青生的这一说法。
姜上青把牛吹大了,秋姑妈对他有了看法,她并没有希望他有个好出身,或者他将来能混出个人模狗样,自己跟上沾光的想法,她又不是啥金枝玉叶,只求嫁个本份的人家,平平静静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如果说姜上青真的是喜欢她,但他却用这种方式欺骗她,完全没有必要嘛。她容忍不了这种欺骗,就不理会姜上青的来信,还打发走了姜上青家里来的人。并且,她提出了不再和姜上青交往了。
丙爷爷对女儿的不可理喻恼火透了,他认为姜上青这个小伙子是很不错的,年轻人吹几句牛皮,说一些给自己撑面子的话,满足一下虚荣心,没有啥了不起嘛。但是秋姑妈坚决拒绝这门亲事,丙爷爷拿出家长的派头,也没有使秋姑妈低头,弄得丙爷爷很没面子,又拿女儿没有办法,只好甩手不管了,声称今后再也不管女儿的事了。为此,丙爷爷和秋姑妈讴气,这一讴就是四年。四年中,秋姑妈心里也动荡过,是不是自己错过了一次机会,姜上青除过牛吹得没有边际外,可能没有别的让人无法忍受的毛病。后来,就听说姜上青又在邻村找了个对象,女的她认识,不论是从长相还是家里家外的活路上,根本没法跟她比,她心里觉得硌得慌。又过了一年半载,突然又传来消息说,姜上青在部队提干了,听说他的那个对象整天嘴里哼着小戏,在人面前憧憬将来随军进城的事呢。这个消息还没有进一步确证,丙爷爷就像吃了青柿子似的,脸上又涩又苦,整天指东骂西,动不动就摔碟子砸碗的,给秋姑妈脸色看。一家人在一个屋檐下出出进进,秋姑妈本来心里就不舒服,更受不了丙爷爷这样对她,便把自己匆匆嫁给了村里的小学民办教师杜志民了。
杜志民家徒四壁,炕上还躺着一个病老娘,别说有人上门提亲了,那些媒人躲都躲不及呢。秋姑妈却主动提出要嫁给杜志民,她是和丙爷爷赌气,故意做给他看的。丙爷爷没想到秋姑妈会拿一生来和他赌气,气得与女儿大吵了一顿。秋姑妈声称再也不踏进娘家的门,丙爷爷气得那阵子气都喘不匀了,后来去医院检查,说是患上了哮喘,从此,他的气就没有顺过。
直到四年后,姜上青蹬掉了这个农村的对象,找了一个城里媳妇,秋姑妈心里这才安稳了一些,当初看穿了姜上青这个人,拒绝了他,看来她的选择还是对的。可是眼下,她匆忙嫁给了杜志民,看来却还真是个错误。这个家就像缺了耳朵的破罐子,根本提不起来。秋姑妈不怕穷,也不怕苦,她有一双勤劳的手,更有一颗有主见的心,可嫁到了杜志民家,真正生活起来,她才发现她的这些优点在这个家似乎都没有用。杜志民的心事根本不在过日子上,他整天就知道抱本书看来看去,像个晒蔫的黄瓜,一点火性都没有,还有,他妈半个身子瘫痪了,脾气却没有瘫,动不动就发脾气,以前只对儿子一个人发,现在秋姑妈嫁过来了,就放过了儿子,把不顺的气都冲着了秋姑妈,好像秋姑妈嫁过来就是为了让她撒气的。秋姑妈经常被骂得狗血喷头,可她的丈夫除了讷讷地看着她,却连个安慰的话都不会说,她只有一个人默默流泪的份。只有这时候,秋姑妈心里才后悔死了,当初不应该和丙爷爷赌这么大气,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当成了赌本赌了进去,结果弄得血本无归。过了两年,秋姑妈生了个儿子,儿子身子弱,动不动就生病,看病得花钱,杜志民是民办教师,他那点工资根本靠不住,从庄稼地里又出不来几个钱,秋姑妈就常去找她哥借钱给孩子看病。时间一长,哥嫂看她是个无底洞,填进去了能不能收回成本都不知道,便不肯再给她借钱了。有时见到秋姑妈抱着生病的孩子,哭得跟泪人似的,丙爷爷于心不忍,有心想给女儿贴补点医药费,想着女儿以前给他赌的气,拉不下面子,就偷偷地叫小儿子送些钱过去。秋姑妈的这些苦衷,没有人可以诉说,她不像别的女人,受了什么委屈可以回娘家去哭诉,她不能,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
人的命运是千变万化的,恁是谁也无法看出一个人不同时期的不同命运。像蔫黄瓜似的杜志民,没有人会觉着他能出息,可就像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一样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却出息了。先是考上了公办教师,拿上了固定的工资。过了两年,他又赶上了新政策,他的知识和文化让他成了第三梯队的人,他告别了教师队伍,进入了政界,一跃成为乡上的副乡长,分管文教卫生。秋姑妈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会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夜之间她居然就成了让人眼羡的乡长夫人。她牵着爱生病的儿子,再去乡医院的时候,面对的就不再是冷漠的医生漫不经心开出的药方了,连院长都惊动了,院长亲自披挂上阵,给主管副乡长的儿子做了精心的、细致的全面检查,查出孩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内湿气虚,用中药调理一下就可以痊愈了。但即使如此,院长也没有轻易给副乡长的儿子开药诊治,而是叫来了车,亲自送到了县城医院,一直陪护着把孩子的病治疗彻底,才算完事。
秋姑妈从儿子治病这件事上,才真正感受到,属于自己的好日子终于开始了,从此以后,那段苦难的甚至是有些屈辱的日子是不会再有的了。她看上去很平静,一点声色也没有,就好像这所有的一切,其实她早已料定了似的。而她内心里却是波涛汹涌,惊涛拍浪,许久都无法平静。她胜利了,不论是和她父亲之间,还是与命运的争斗,最后的胜利都是属于她。隔了这么多年,她终于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回了一次娘家。一进家门,她主动地却是故意高声大气地叫了父亲一声“爹”,那一份亲近好似她和她父亲一直就是这么亲热,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隔阂,没有过芥蒂。事实上也算是给了父亲一个台阶。
丙爷爷想好了是要和闺女和好的。闺女终于等来好日子了,他心里也高兴,毕竟是自己的闺女啊,她现在生活好了,他能有什么理由不为她高兴?可他听到闺女那亲热的叫声,心里却不舒服,有必要这么高声大气吗?这是给做父亲的脚下垫石头吗?咋听着像是扔过来的一块石头,有点你爱踩不踩的意思。丙爷爷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了闺女这是以表面的让步来炫耀她当初与他对抗的胜利。想到了这个,丙爷爷满心都是不舒服了,也不掩饰一脸的不高兴,顺手拉过外孙,话里有话地对外孙说,乖孙子,你这下可要过好日子了,爷爷以前对你不好,是爷爷无能啊。其实爷爷又何尝不希望你们生活得好呢。
秋姑妈听着丙爷爷的这句话,心里头那横亘了许久的坚硬的东西一下子就变得柔软了,她的眼泪猛地就涌出来了。她扶着门框,呜呜地痛哭了起来,是啊,不管她和父亲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父亲那一颗希望儿女幸福的心却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丙爷爷一句劝说的话都没有说。秋姑妈就在痛哭之中在心里原谅了父亲。
现在不同于以前,秋姑妈说话做事的方式也不同于以前了。人总会变的嘛,何况是她的境遇越变越好,她再也不需要躲躲闪闪地看别人的脸色了。杜志民当了两年副乡长,就当上了正乡长,再到乡党委书记,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当初那蔫不拉几的样子了,他已经成了一个能说会道的领导,而且还有了脾气,动不动就发火,弄得很多人都怕他。不过,他不敢对秋姑妈发火。秋姑妈的脾气一直就比她丈夫大,即使她丈夫现在是乡里的书记。秋姑妈爱管事,病瘫的婆婆去世前,杜乡长给自己的母亲找了个保姆,秋姑妈在保姆面前练会了管事和管人。后来,婆婆去世,保姆辞退了,秋姑妈的乡长丈夫整天在乡里忙碌,家里就她和儿子两个人,儿子一去了学校,她就没有人和事可管了,可是她那种要管点事的心却是闲不住的,慢慢地,她就把心思又用在了娘家这面。
过上一阵子,秋姑妈就会回娘家一次,来看望已近垂暮之年的丙爷爷,顺便把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情安排一下。秋姑妈现在是乡党委书记的老婆,这样的身份给秋姑妈极大的自信。何况,秋姑妈在她母亲去世以后,就独自料理着家务,现在这样的身份使她相信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和作用。她给自己的兄弟和媳妇们定了不少协议,这些协议其实都是为了丙爷爷好,但是这些协议并没有使丙爷爷和整个家庭关系融洽起来,反尔,会使全家人的关系变得异常紧张,像个单位似的。时间一长,丙爷爷就有了想法,一点都不喜欢秋姑妈来看他了。秋姑妈每来一次,这个家就得闹一次别扭,就像地震过一样,什么都变得乱七八糟的,因为秋姑妈看什么都不顺眼,嫌兄弟和媳妇们没有把老父亲照顾好,埋怨这个埋怨那个,弄得大家对她都很反感。自家兄弟还好说点,可媳妇们就嫌秋姑妈多事了,尤其是和丙爷爷一个锅里搅稀稠的三媳妇,认为这个乡长夫人除了自以为是以外,并没有给她带来啥好处,每次一来,只会说三道四,本来对公公她也是尽了心的,可偏偏总是落不下个好,被埋怨得一无是处,心里有气,她就没有好脸色给秋姑妈看。秋姑妈是个聪明人,把三媳妇对她的脸色看在眼里,火气却冲着三弟猛发一通,一副不和三媳妇一般见识的样子。三弟在秋姑妈面前像个小学生,低着头挨秋姑妈的训,别说顶撞秋姑妈了,大气都不敢喘。三弟是秋姑妈拉扯大的,连媳妇都是秋姑给拾掇的,他不敢顶撞这个母亲一样的姐姐,可这口窝囊气还是要出的,只有夜里在炕上揪住自己媳妇揍上一顿发泄发泄。三媳妇挨了揍,一点都不长记性,下次秋姑妈来了,照样给秋姑妈脸色看。有一次,秋姑妈真来气了,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老丙家如今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绝不容许一个没有修养的媳妇败坏老丙家的名声。秋姑妈说这句话时,根本不顾丙爷爷埋怨她的目光,她只盯着三弟,把三弟盯得浑身痒了起来,冲过去照着媳妇的脸上就甩了一巴掌,骂了句,就你那能耐,不是秋姐,你还能嫁到我丙家来过日子?滚一边去。三媳妇挨了打,当着大家的面哭了起来。秋姑妈一看,气更大了,对三弟说,老三,你咋连个女人都调教不顺当,白养活你了,知道你这么窝囊,当初还不如把你喂了狼呢,省得现在给我找气受!三弟被秋姑妈又呛了一下,气得上去又要打哭着的媳妇。这时,丙爷爷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颤微微的手猛地拍在了桌子上,大吼了一句,你们要闹,到外面闹去,我还没死呢。三弟就讪讪地收回了已高高举起的手,飘忽的眼神一会落在父的脸上,一会儿又落在秋姑妈的脸上。三媳妇也不敢再哭了,抹着眼泪躲到一边去了。秋姑妈见丙爷爷生气了,就陪上笑脸对老父亲说,爹,您老生的哪门子气啊,这样没有教养的媳妇,对我都这样,要是背着我,对您这个老祖宗还不知道会咋样呢……丙爷爷瞪了秋姑妈一眼,气恨恨地说,三媳妇对我咋样,我心里有底。我能吃饱睡好,求个平平静静。我是活一天少一天的人了,给他们添嫌已是难为他们了,偏你还有那么多的事,给他们定那么多的规矩。你看你回来一次把安安静静的家都搅成啥样子了?怨这个说那个,弄得鬼哭狼嚎、鸡飞狗跳的,我哪里还能安安稳稳?你走了后好几天大家都不对劲,我都不知道,你这是让我好啊还是非把我整个寿终正寝?
秋姑妈脸色一变,她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心一意地想要大家待丙爷爷好,丙爷爷反倒责怪起她来了。她脸上挂不住,讪讪地笑了笑,对丙爷爷说,你咋这样说呢?我们这样闹,还不都是为了您老过得舒心?你看老三这个窝囊劲,连个女人都调教不好,咋能把你侍候好呢。不把您侍候好,我也不安心呀。
哼,你一口一个为了我,我看是为了你的虚荣才对。你不要仗着你是乡长的老婆,凡事别人都得听你的摆布。你要是真为我着想,要我安心多活上几天,就别再瞎闹了。丙爷爷耷拉着脸说,秋姑,你也老大不小,儿子都快成小伙子了,咱这家里也没啥大事,你就不用整天挂着这边操心了。你还是好好忙乎你自己的家吧,今后要是没啥事,就少回来点。
秋姑妈好心没有得到好报,气得脸红耳赤地跺了跺脚,甩上门走了。秋姑妈走得灰溜溜地,连三媳妇都觉得很难为情,站在角落里转着眼睛看着公公和丈夫,大半天没敢吭声。三弟愣了片刻,还是追出了门去送秋姑妈,不一会就又冷着脸回来了。三媳妇更不敢说话,提心吊胆地到厨房里去做饭了。
秋姑妈这回真生气了,这一走,半年多没有回来,连过年时都是秋姑父一个人来给丙爷爷拜的年。又过了大半年,秋姑妈忍不住还是回来了,她可能是忘记了一年前的教训,依然喋喋不休,看啥都不顺眼,和三媳妇过不去,一个劲地训斥三弟,三弟忍到晚上再收拾媳妇。媳妇挨了打,没地方出气,做饭时就故意把盆碗摔得乱响,时不时地还给丙爷爷脸色看。丙爷爷不好说儿媳妇,他也知道秋姑妈是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难移了,也不再发火了,只是再看到秋姑妈,就像看到一团空气似的,空气愿意在身边就在身边好了,他该干啥还干啥。后来竟发展到和秋姑妈不说一句话的地步,不论秋姑妈说啥,他都不作应答,哪怕是坐在太阳底下看着不知哪个地方发愣。
但秋姑妈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隔上一阵,就回来敲打一下自己的兄弟和媳妇,好像这个家没有她敲打,就会蹋了似的。
丙爷爷拿秋姑妈没法,也不愿再看儿媳妇的脸色,于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似的,倒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了家门,但他这次走得没有目的,也就没有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