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月,雨水充足,阴雨连绵,把田地和房地基都泡软了。深夜的雨声在叶子和泥土上蹦跳,深夜的婴啼隔窗不闻。河谷里的杨树被大水冲倒,只露出几根叶子寥落的树枝。柿子、核桃、苹果、山楂纷纷掉落。羊只们冒雨吃草,驴子在身披大雨不停嚎叫。
5.张四妮突然失踪三年的儿子张志军突然回来了,多日不出门,在自己的房间,吃饭都要他妈送。村里一些半大小伙子们没事喜欢找张丰春5岁的儿子张再兴说话,问:李沟村的李二毛是不是每天黑夜都去你们家?张再兴说,是呀!那李二毛是不是在炕上跟你妈打架?你娘还哼哼呀呀叫唤是不是?张再兴说:不是的,俺娘不是叫唤,是哼哼。
6.红透了的柿子落下来,噗嗒噗嗒,在青草上或者石头上。杨树的叶子有点老了,像是一群笨拙的手掌。核桃也快熟了,满树都是松鼠,有人在自己的核桃树上绑了葛针。孩子们带着锋利的铅笔刀,坐在树上旋核桃吃。后山的板栗也快熟了,毛蓬蓬的,扎手,有老茧丰厚的汉子,不怕刺扎,随手捏开一枚,取出其中的栗子,给儿子或者孙子吃。野葡萄也熟了,虽然小和酸,但孩子喜欢吃。
7.张四海的女儿张凤莲跟着外地一个江湖医生跑了,听口音像是河南的,有说是陕西的。张全福扛着鸟枪打兔子,从山崖掉下来,等人发现早断气了。他尸体的旁边,有一处尿印。
8.会算命的张北望迎来好几拨客人,有邻村的,也有远地的,有政府的,也有做生意的。有天晚上开村民会,队长和会计吵架,27个人赞同队长,29个人站在会计一边——多出的两个,一个是他媳妇,一个是他爹。
秋天的村庄
1.收核桃。村人挑了扁担,带了长杆,到后山,找到自己家的树,男人爬树,女人在地上捡。不大的孩子站在一边的空地上,仰着脑袋看。白露了,核桃也打完了。都放在河水里,去皮,再用药水洗。
2.田地里的玉米、谷子、大豆、高粱也都秸秆干枯,在风中,飒飒的,似乎谁在搓洗粗布衣裳。村人大都整家出动,收拾了这一片地,再收拾那一片地。然后刨掉玉米茬子,秸秆还田,撒了化肥,把田地翻了,种上麦子。张丰春媳妇一个人忙不过来,叫来娘家哥帮忙,一共3天,但没有人说闲话。
3.摘柿子:这东西比较娇贵。树下都是石头,需要铺上破被褥和苇席接着。捡回来,放在屋顶上,好的用旋刀旋成柿牛,坏了的做成柿饼。不几天,青青的柿子就变成了红色,再几天,长出一层洁白的霜,很甜。板栗似乎好打,落在地上,用木头做的镊子一夹,放在荆条篮子里,回来褪皮,晾干就可以出售了。
4.打板栗期间,张四海从板栗树上跌了下来,屁股蹲在一块石头上,尾椎骨裂开一条缝。张义霖的妹妹张素华考上了河北大学英语系,张武林的妹妹也考上了邢台师专。张浩参、张浩飞、张四虎的儿子或者女儿名落孙山。
5.秋风一起,大地空落。田地里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村人闲了,妇女们脸色黝黑,一个月没见面的孩子忽地长高了。张五森着手为大儿子张良伟找媳妇,先请媒人说邻村李双竹的大女儿李赛花,不成。后来说村支书的女儿白先凤,不成。再说张庄村朱友良的女儿朱军花,不成。张良骏的女儿与上庄村村支书的儿子张建林订了婚。张林甫的二儿子张虎军喜欢邻村支书的女儿,一连写了100多封求爱信,托同学张庆贺送给人家。几天后,收到回信,打开还是自己的,不过,后面多了一行字:从此我们不认识。
6.清晨的白霜像盐和白糖一样,落在背坡上。原先青翠的瓜秧枯萎了,有的变黑,有的变黄。山坡的酸枣树也落尽了叶子,几颗鲜艳的红枣悬挂树杈。满山遍野的紫荆也落尽了叶子,有人提了镰刀,割些爽直的荆条回来,坐在阳光下面编花篓子,一个可卖5元钱,要是手脚麻利,一天可编2到5只。
7.初冬。真的冷了,到处都在上冻。早晨的河水一边结着一层白白的薄冰。麦地的冬水已经浇过,但麦苗停止了生长,刀刃般的小叶子浮在土地表面,像是委屈的孩子。11月中旬,天气又暖和起来,阳光像春天的。有人出门去了,做木匠,或者拉大锯,做生意。第一次下雪时,有一种久别再来的新鲜感。大雪飘飘,到处都是人和动物走过的痕迹,对面的松林也是白色的,少数裸露的绿叶,看起来很黑。傍晚的炊烟像是雪地的皱纹,从各家的烟囱,被风吹斜,又在风中消失。
8.到砖厂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带回数量不等的钱;在煤矿上班的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张五森儿子张良伟终于找到了媳妇,听说是上盆村的,姑娘姓赵。
9.张福林家盖房子,叫了好多人帮忙,他家在东边的山岭上,像一座碉堡。十一月二十四:张永光“元气大伤”,儿子张合林与东沟村的蔡桂英结婚,给女方定金5000元,彩礼(含衣物家具首饰等)28000元,宴请宾客、租用车辆等4600元。
10.光棍张三在外村遭到毒打,原因是半夜敲李沟村杜齐鸣老婆的窗户,被突然赶回的杜齐鸣逮个正着,暴打一顿,扔到马路上。
11.村干部挨家挨户收取农业税、特产税等;张武林家三个亲弟兄因为巴掌大的一片地大打一场。张福良在市政府上班的儿子一年内回家3次:分别乘坐桑塔纳、三菱越野和奥迪。
12.剩下的事情,微小的事情,小到生活里,有点不值一提——又一场大雪之后,阳光还很温暖,不到晌午,阳坡上的积雪就消失不见了,留下一片黑黑的湿地;村边的槐树林里落着不少乌鸦,还有总也飞不高的麻雀。
2004:村庄淡漠了我的模样(10章)
1.最深的疼
太阳还没出来,我和妻子醒了。早晨的寒冷无处不在,尽管昨晚母亲为我们点燃了炉火,一夜后,还在熊熊,但我们还是不敢将裸露的手臂伸出被窝。和妻子躺在床上,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父亲的咳嗽和弟弟小孩的哭声。……这一种安静的嘈杂氛围,熟悉而亲切。尽管,多年的异乡比这里的生活要安逸一些。但这里有我的父母兄弟,是我出生的地方。
久远的村庄就像是漫长历史之间的一根草芥,与生俱来的宿命和传统根深蒂固且又绵延不休、锋利无比。
但我仍是激动的,回到亲人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在异乡,我已经被时间和世事修剪成一棵渐趋独立的大树,即使没有故乡,也能独立成长。可,谁能忘掉自己的根呢?我是南太行山地的一棵带血的草,无论身体怎么搬迁,根系乃至颜色、信仰还是故乡的。故乡如刀,还没出生,我们的身体、内心和灵魂里就雕刻了它独有的痕迹。
就像一个人的父母只能是生养你的那两个人,丢失了就永远也找不回来。
我瑟索着穿好衣服,拔开依然烧得很旺的炉火,填了一些煤块,打开房门,来到父母房里。昨晚到家时候太晚了,昏黄的灯光竟使我没看清父母亲的面容。我发现,母亲又显苍老了,55岁的身板儿虽还硬朗,可脸上的皱纹却像故意雕刻下的一样,黝黑的脸庞印满了岁月的泥垢,少许花白的头发夹在并不稠密的黑发间。父亲愈加瘦削了,他单薄的身板儿让我想起家里那块已经传了四代的擀面板。
父亲的烟依然抽得很凶,小小的旱烟袋里盛满了57年的沉默和苦难,在南太行的村庄,父亲的苦难就仿佛那些一次一次被点燃、烧着尔后成为灰烬的旱烟。
身高1.81米、24岁的弟弟满脸堆着笑意,让我这个矮他一头、年长他5岁的兄长有一种压迫感。他转身的时候,我惊讶发现,小弟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皱纹,在他咧嘴笑的时候,非常明显。他搬动门前石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掌,修长的十指粗糙,很多的疤痕不规则地落在上面,若仅仅是这一双手,我可能以为它们的主人一定年过五十了。
偏远乡村代代重复的命运残酷而可怕。在这里,我不是说非要跳出农门才算是最好的人生道,我想说的是,所谓的出生地只是一个人、一群人的生命起始点,而不是一种羁绊和沉重的枷锁,一生一世都被圈定在既定的轨道和方位里。最令人痛心的是:贫穷千年的乡村依旧没有一片自己向阳的蓝天。我们看多了也听多了“江山如此多娇”、“农民人均收入逐年增长”和“减轻农民负担”的报道,可一旦深入了解,这仅仅是一座、两座和几十座村庄的实际情况。据可靠数据:这座村庄人均收入不足1000元,却被上级评为“富裕村”;乡也被赋予“小康乡”的美名。
母亲忙着做饭,已经蒸好了的白面馒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而在距此三年前,母亲竟还舍不得蒸一锅纯白面的馒头自己吃,大都掺了玉米面,蒸的馒头比饼干还硬,再早些时候,父、母亲吃豆腐渣做的窝头,上面放一个秋天的柿子,他们说也很香甜。
这些年来,父亲和小弟外出打工,家里就母亲一个人,早上一个窝头,中午一个,晚上再一个,把少得可怜的麦子存起来,给我和小弟娶媳妇用,直到今天,才积攒了不到5000斤的麦粒。
母亲说,现在能吃上纯白面做的馒头已经不错了,还想吃啥呢?
父亲坐在灶火旁,早晨的阳光打在他粗糙的脸上。父亲将一根根枯枝放进灶堂,暗红的火焰熊熊,长长的舌头舔着焦黑的锅底,浓郁的青烟从烟囱滚滚而出。
父亲似乎感到灼热,把屁股下面的小凳朝外挪了挪。父亲点起过滤嘴香烟,这是过年时才有的待遇或享受。他深深地吸一口,抿住嘴巴,数秒钟后,才张开嘴巴,将吸进去的烟雾吐出,然后是很舒服的样子。
我知道,父亲的胃不好,近年又患了四肢麻痹症。我劝父亲少抽些烟,父亲只是嗯着答应,之后又依然故我。
我知道,已经57岁的父亲半生没有什么爱好,只是抽烟和吃肉,可自小素食的母亲常年累月舍不得买一斤猪肉回来给他吃,即使逢年过节,也不过割个三五斤肉回来,装装门面。
我想我不能苛求父亲戒烟——不忍心连他的这一点嗜好也剥夺掉。
妻子已经梳妆整齐,弟弟的媳妇也抱着6个多月的小侄女走出自家房门。我伸手接过小孩,可爱的小侄女竟然不哭不闹,看着我这张陌生的脸嘻嘻笑着。母亲和弟弟几乎同时对我说,等你回来给孩子起名字呢!我想了想,干脆就叫甜甜吧。小丫头属蛇,“甜”字有口有井,合而为甜,应当是很好的。
2.村庄淡漠了我的模样
吃罢早饭,村人三三两两来到我家。都说:听说献平回来了,来看看,在外面都好不?这意思是说,我来看你了,这是一个人情,我知道。他们都说我的样子变了,比前几年回家胖了。有的老人说你小时候是方脸,现在怎么成长脸了?我笑笑说,长相是爹娘给的,自己管不住。大姨妈说,献平小时候长得可俊了,人见人爱;远房堂哥说,现在就是变了,要是在哪个城市街上见到。还真认不出来呢!小姨妈说,十几岁的时候你可混蛋啦!现在懂事了。还有人说,献平这回不一样了,当了官了,连级干部耶!脸上崩着惊讶。我说我什么都不是,我还是我,我还是俺爹俺娘的儿子,是你们的这个或哪个。有人说献平谦虚,我说我不谦虚,我实事求是,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对一位堂哥说,不管我在外面干什么,我还是一个人,一个和大家同等的。他们说那咋能呢?!当官就是比咱土农民高级。
这些面孔都是我所熟悉的,在我参军前,他们就在这里生活了多年,很多人都有了儿子,甚至孙子,一个个的门庭每天都冒着青烟。他们一个个先后走进来,又寒暄着走出去,我一次次接迎他们,一颗颗给他们递烟,给他们的孙子、孙女或是儿子、女儿捧瓜子和糖块。一个个的人们说着同样的话,问着同样的问题,脸上闪着各种各样的神色。我知道,他们出门后,就会冒出许多怀疑和猜测,就会说出我一些赞美或是诋毁的话。
毕竟,我在这座村庄出生,并日出日落了十八个念头,村庄固有的、节外生枝的乃至现学现用的传统、习俗和脾性,我都了如指掌。我已经过了容易冲动和盲目的年龄,一切都很正常,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谁也没有理由剥夺、限制和堵塞什么。
还有一些人我不熟悉,不熟悉的有几个从外村嫁来的媳妇。有一些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小姑娘,他们看到我叫叔叔,还有一个小我7岁的侄子的女儿开口叫我爷爷。我惊诧莫名,时间竟然如此迅即,一瞬间就可制造出一系列的诧异。我摸摸小丫头的头颅,却没有应声。我知道自己有意躲避着什么,不到30岁就做了爷爷。年龄不饶人,苍老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埋伏着,冷不丁吓人一跳。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后推前倾,一字儿排开,匍匐在同一条道路上。母亲在一旁说,你都当爷爷了,你看这人多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