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冥水只是一个影子。
父亲说,冥水千年不腐。可在我飘流的日子里,到处都弥漫着腐水的气息,它久久驻留在我的皮肤上,每日承受阳光的鞭打,从我的呼吸到升腾的雾气,从一叶竹筏到两侧的山谷,从河流岔道到群起的飞雁,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父亲的错误。
女巫走后,阳光出现了,我看到冥水两岸重重叠叠的白骨堆。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曾用白骨烧煮茶水,他问我:“你闻到那股味了吗?”我说没有。死亡被焚烧之后,新的死亡便会到来,父亲对死亡的认识基于手中那柄青铜剑。“剑锋所指,不消战已。”战前的那段日子,父亲每日登坛的目的不过是向族人展示剑气的威严。它的锋刃直指冥水上方的天空,可它慢吞吞的动作遮掩了那些英勇战死的英灵们。在层叠的白骨间,皮肉和衣衫已经烂掉,穿插其间的兵刃已是锈迹斑斑,经不起轻轻的一拨。
日落时分,河谷对面传来了狼嚎声,我燃起白骨堆。烟雾在暮色中升起,我相信,这些亡灵将在天国找到寄放肉身的位置,而父亲的祈祷也会抚慰它们的灵魂,正如许多年前父亲在临战前念过的一道道咒语(他们的魂魄在他蠕动的唇间附上了尘间的印迹)。他告诉他们:上天有一条不冥河,在那条幽暗的河上,只有在灵魂浮出的那一刻,河面上才会有亮光,那是剑气所指的方向,依照它的方向,魂灵便不会迷失在不冥河的黑暗里……
现在,我相信白烟所指的方向就是灵光显现的地方。
可是,父亲的话并未让头人感到轻松,相反,在尤族入侵的日子,头人一天比一天衰老,最后几天,头人甚至有些神志不清了。他对父亲说:“你把青铜剑给我吧。”父亲说:“这是神的剑,不能随便给人,即使他是一个部落首领。”头人改口说:“我只想在死后见她一面。”父亲说:“你肯定能见到她的。”头人说:“算了吧,她是不会原谅我的……”
父亲默默地跪下,嘴里念念有词。
头人说:“别念了,这不过是一些骗人去死的鬼话。”
父亲仰视长空,喟叹一声说:“看来,九黎族注定要灭亡了。”
头人冷冷一笑:“看来,你也不会原谅我的吧。”
父亲沉默半晌道:“你是头人,原不原谅那是你的事。”
这时候,有人跑进来说:“我们抓到一个尤族大将!”
首领突然高兴起来:“准备柴火,吃了他,九黎族就得救了!”
食人场面非常隆重,将士们各就各位,按等级分左右列席。祭坛中央立着一口青铜大鼎,柴火烤得人浑身燥热。时辰一到,此人光身被两名士兵拖到祭坛上。父亲一身玄色法衣,拜过天神的牌位,将黄纸分上下前后烧了,两个女仆端来净水,父亲洗了手,将剩下的净水洒在俘虏头上。随后,几个戴面具的武士将俘虏捆绑在一块临时搭成的木板上,尤族大将嚎叫着,身子不停扭动,众人兴奋异常,狂叫着似乎是受到了感染。按照本族的习俗,头人的女儿将分到半只胳膊。而现在,一名副手已经扬起了长剑。
先是头,剁下来放在鼎里煮,随着头人将死人的双眼挖出,众人无不欢呼跳跃。然后是破膛,将心肝肺肠一并掏出,分给左右几位大将。木板下的陶盆里盛满了粘稠的血浆,这是分给孩子们的。迟迟到来的半截胳膊,仆女捧在胸前,脸上挂着奇怪的笑。
“头人说,吃了它,族人就会胜利的。”仆女对羽说。
“她们在吃什么?”羽指着一群围在一起的少女说。
仆女的脸红了,她小声地说:“那是让九黎族子孙万代的宝贝。”
“子孙万代?”
“头人说今晚是个好日子,他要选一名女子同房。”仆女说完,一脸的羞色。
“不要脸!”羽说完,将半截胳膊扔进草丛里。
头人行房的当晚,尤族人就杀了过来。他们用长矛和石斧挑开帐篷,放开野狗疯咬四处奔跑的女人。那名少女被当场刺死在檀香床上,头人惊慌地跪在床下,祈求神的庇护,可他们不是神,他们将头人捆在一根木棍上,像猪一样抬到了烽云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