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生长要水分。冬经野火烧,春来更茂盛。农田麦太肥,茎叶碾踏平。姓苗再生长,才有好收成。刀剑经高温,再往冷水浸。哧哧冒青烟,淬火质更坚。水火及顺逆,相克也相生。人初来世上,好蜜喜欢甜。必有苦水浇,心志方坚定”(见九章《心志有赖苦水浇》)
“经北京串连之挤,江北挑土之压,天门打絮游活之奔波,陕西修路炸山之震动,一年生产队长之屈身俯仰”
“天上星光闪闪,山脚烟火点点,赤膊七人议事,蚊子百只争鸣,还有拍打之声凑兴。”(见四十九章《当时藏尾今现身》)
“人到万难须放胆”“扬帆彼岸靠自己,置身苦海不求天。”“白天走五七大道,夜晚饮二两小酒,岂不快哉!”
在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中发掘与提炼生动而典型的细节描写,被作家驾驭得游刃有余,无不显示作家敏锐的洞察力与独到的视角。这是杨竹安文字另外一个特色。譬如第十五章《大串联火车挤命》:“看那形象,站坐卧蹲骑靠,横七竖八;看那脸色,皱眉瞪眼张牙,奇形怪状;听那声气,他妈的个婊子,狗娘养的,驴子操的,骂融南北,震耳欲聋。”还有一系列典型的人物形象:为民请命的二爹、排哑炮而献身的民工“倔子”、固执而善良的我的父亲、行走在大坝无处可逃而被便衣剪辫队剪去辫子的女孩凤钗、雷厉风行关怀备至的胡书记。
十年文革是《一个老百姓的五十年》重要组成部分。透过作家浓墨重彩的笔调,深刻披露了那个滑稽年代的愚昧与荒唐透顶,留给读者惊心动魄的警示。勇于为民请命的“二爹”,因为说了真话砸破了粥锅被批斗,在料峭春寒中被绑在一棵大树上站立了两个多小时。食堂的李师傅因为“鸟尽弓藏”而被定性为反革命,因为半句话坐了三年牢。一个同学的父亲因为自己被打成“走资派”,感到自己在毁儿子前程,悲愤地自杀身亡。相对于李师傅而言,我算是幸运的了。作为“逍遥派”的我因为几封逍遥信件被隔离审查,因为根正苗红又是青年学生,没有被打成反革命,躲过一劫。
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为该文增添了诙谐讽刺的色彩。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墙上的《毛主席语录》还在:“‘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半干半稀,杂以番薯、芋头、萝卜、瓜豆之类。’母亲很会计算着过日子,虽不识毛主席语录,也能按语录的精神办,一锅饭,杂了大半红薯。红薯有限,接着杂以野菜。野菜到底哄不住肚皮,总是饥肠辘辘。”
第十章《买烟先得喊万岁》中,父亲因为不喊语录而备受冷落,中学生买东西与售货员的一番对答,将活学活用语录推向高潮——
中学生:“关心群众生活——给我拿支钢笔。”
售货员:“为人民服务,你买那一样?”
中学生:“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多拿几支笔让我挑挑。”
售货员:“反对自由主义——买哪支拿那支。”
中学生:“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你就多拿几种让我挑挑吧。”
售货员:“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说不能挑就是不能挑。”
中学生:“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为啥不让挑?
售货员:“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不为啥,不让挑就是不让挑。”
中学生:“打倒土豪劣绅——这是什么工作态度?”
售货员:“友谊还是侵略——咋着,你想打架?”
中学生:“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你以为我怕你?”
一人调解:“要团结不要分裂——你们有话好好说。”“敌进我退——你先走吧,明天再买。”中学生顺势下了台阶,边走边说:“别了,司徒雷登——哼!”售货员如得胜的将军,“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呸!”
林语堂说过:“怕在文章中用‘吾’字者,必不能成为好作家。”杨竹安就是一个善于使用“我”的好作家。散文的笔调为作家独抒性灵提供了一个自由广阔的平台,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段,给予读者身临其境栩栩如生的艺术享受,因而使这部自传体长篇具有无比亲切的魅力。杨竹安是个什么样的作家,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定然是一位疾恶如仇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对于像杨竹安这样的作家,选择第一人称手法,或许是他的最佳叙述手段。
最后,放弃了特级教师的评选,作家用动情的笔调对自己的教学作了总结:“旧事不说,来市高中10年,当了8年班主任,送了5届毕业班,主编参编了七八本书。论工作,论教学,论升学,自己认为不惭愧,上面说行就行。无奈早已心情‘非常’,既至天命之年,应当淡泊宁静。心既不在名,何必争名烦心。”
《一个老百姓的五十年》通篇渗透着杨竹安骨子里傲然的阳刚之气,还有饱经沧桑后的怡然与恬淡。透过作家亦庄亦谐、宠辱不惊的文字,我们仿佛听见一位七尺须眉血管里汩汩流淌的声响,我们仿佛走进了作家幽深坦荡虚怀若谷的灵魂世界。
杨竹安出了自传体长篇的单行本没有,这我是无从知晓的。只是我希望读到他更多近似戏谑的淡泊从容的文字。
2007年教师节前夕
心灵在舞蹈
读作家罗伟章的小说并不多,只是三部中篇小说,第一部是刊载于《芙蓉》2005年第四期上《谁在喧哗》,第二部是《人民文学》2005年11期的中篇小说《大嫂谣》,第三部便是今天才读完的《我们能够拯救谁》。读罗伟章的第一部小说《谁在喧哗》是在前年小雪时节,那篇耐读的文字深深吸引了我,让我找到“在场”的感觉,沉醉于作家驾驭文字的高超艺术里面,我发现了作家犯下了错误的心理意识,主人公面对年轻貌美的妻子三番五次去找她的初恋情人,而表现出的麻木情愫,最后作家让女主人公与初恋情人重修旧好,让我异常震怒,忍无可忍写下一篇批判文章。从此,我记住了这位叫罗伟章的小说家。
第二次读罗伟章的小说是在前年的冬至,中篇小说《大嫂谣》写得很符合我的审美需求。这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文章,我被读者的忧患意识深深打动,《大嫂谣》让我实在无法挑剔。作者写出了知识分子在经济大潮中的无奈与困惑,塑造了一个成功的人物形象——勤劳、诚实、正直、含辛茹苦而又深明大义的农家妇女“大嫂”。文中充满了温情与希望。这篇小说让我爱不释手,于是,我又为罗伟章写了一篇书评《别具一格的现实主义信徒》。
去年冬天,我去新开张的中商广场购置年货,在一楼的拐角的书摊,在2006年二期《江南》杂志发现了罗伟章的中篇小说《我们能够拯救谁》。书买回家,我还没有来得及翻阅,就听妻子在一旁惊讶地说,快看看这篇小说,是我们新洲的作家写的,写的真好,快来看看嘞!我感到惊诧,连问作家叫什么,妻子说叫罗伟章,你看这个地名是新洲呢!妻子边说边拿着杂志走过来。我说那肯定是你弄错了,新洲有几个作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新洲绝对没有叫做“罗伟章”的作家。妻子指着上面的“新州”,你看嘞!我说这不是我们新洲,而是“新州”,少三点水呢!再说即使地名叫做新洲,也未必是我们新洲发生的事情,更别说作者是我们新洲的作家。
《我们能够拯救谁》写的是血气方刚一身正气的主人公黄开亮的对家庭、社会、人生乃至教育现状的困惑与求索,写的也是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的悲哀。黄开亮是矿务局副局长的女婿,矿务局一中的年轻有为的教导主任,刚上任的黄开亮遇到一件麻烦事情,女学生万丽君因为同学夸奖品学兼优的李秋,心生妒意,派人揍了李秋一顿,李秋受伤住院,李秋的父母亲要求严惩万丽君,并赔偿医药费二百元。为了防止李秋的家属报复万丽君,黄开亮让万丽君躲在自己家里。黄开亮以为此事可以很快了解,谁知万丽君却失踪了,接连几天没有返校。要知道学生失踪——这可是十分严重的事情。于是黄开亮造访了万丽君的家庭,那个守寡而而贫穷的女人,万丽君因为父亲看上一个漂亮女人抛弃她们母女,由是,万丽君恨透了漂亮女子,因为正是漂亮女人毁灭她的幸福美满家庭。原来,万丽君的性格扭曲,完全是家庭悲剧造成的。陪着黄开亮一路走过,读者的心情变得沉重而忧郁起来。很显然,如果遇上开明的校领导,万丽君不会落到开除继而当陪酒女郎的下场。黄开亮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地位,挽救万丽君的命运应该根本不成问题。谁知到头来,万丽君的一生被思想陈旧精神腐化的李校长、张主任以及那个毫无主见的书记给毁灭了。这是黄开亮的一大隐痛。
黄开亮的第二大隐痛是自己的思想意识,起先黄开亮以为自己的成功是凭借自己的实力,经过一步步艰辛的奋斗而得来的。然而随着劲敌张主任的点拨,还有瘸腿妻子佩兰的表态,还有舆论的导向,黄开亮茅塞顿开:原来自己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因为岳父无形之中帮了忙,尽管冷漠的岳父从没有正眼瞧过他,二人更没有进行一次敞开心扉的交流。黄开亮开始对自己感到厌恶,上课爱发脾气,看佩兰也不顺眼,甚至闹分居搬到校外与新教师住在一起。最后,经过同学的帮助,黄开亮终于得到许可,可以到西南师大附中当临时教师,当黄开亮踏上离开新州的列车,他的心灵的矛盾与挣扎,写得淋漓尽致,新州最边界的“柏树车站马山就要到了,我抬起了屁股。可是一个声音严厉地责问我:黄开亮,你真的要下去吗?小说到此戛然而止,请读者自己去填写答案,沉重的扣问给留下无穷的遐想……
放下书本,望着窗外纷飞的冷雨,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罗伟章是位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作品总是这么让我振奋,时而忧伤,时而欣慰,时而掩卷沉思,他的小说主人公充满了对无奈现实的求索,凝聚着作家对心灵的扣问,他的小说是简直就是心灵的舞蹈。不然,何以我言不由衷地时而抗议,时而拍手叫好?!
感谢罗伟章,是你给我这么多次的心灵的震颤!
(本文原载西安2007年3月28日《文化艺术报》)
中国式的“唐吉诃德”
《唐吉诃德》描述了一个看来是荒诞不经的骑士,但它并不仅仅是一部讽刺骑士文学的小说。它很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主人公是个无视社会现实、日夜梦想恢复骑士道的疯癫狂人;他又是非常清醒明智的,而且往往能高瞻远瞩地褒贬时弊,道出了许多精微至理。唐吉诃德余勇可贾,结果丑态百出,令人捧腹,最后败归故里,直到寿终正寝之前才翻然悔悟。这仿佛是喜剧,却更像悲剧。湖北作家姚鄂梅的作品,就为我们塑造一个中国式的“唐吉诃德”。
《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描述了“我”父亲为了实现自己一生最聪明的计划——搬迁到城市,继而成为城里人,以及他失败而惨痛的育子历程。文中的“我”的父亲便是一位唐吉诃德式的人物,他十九岁时,“精明的触须就长出来了。”十九岁征兵,为了讨取人武部干部的欢心,竟然将自己弄得“油头粉面”(其实,“只不过是上了一点发油而已”),痛失美好前程,而和他一起竞争的那个家伙,三年以后转成志愿兵,后来还当上了市法院的副院长。
全国大修水利那年,“我”父亲为了赢得水利局干部的信任,居然“将测量好的数据做些改动”,结果涵洞打偏了,反而害了“戴眼镜”的水利干部,自己重回挖土方的队伍;而另外一个临时测量员因为“工作勤奋,成绩显著,被招到水利局……现在是国家干部。”
“我”父亲为了实现自己“宏伟”的“人生规划”——一心想成为城里人,刷新家族记录,居然置幺子小季正处于读书的黄金季节于不顾,将一坛腌菜便将自己的儿子打发给远方亲戚,害得小季每个双休日“步行一个多小时”、“再座四站火车”、“再抹黑走两个多小时的夜路”赶到表姐所在的村子。
在小季去“末流高中”报到时,“我”父亲当着第一次见面的小季的班主任说,“如果您对升学率没有实在的把握,我想把小季转到别的学校去。”害得小季在学校里无颜面对老师,过得“很不自在”。
“那个被成为父亲”的男人受了“邻县针织厂”销售科张科长的鼓动,放弃了在乡下本来还不错的生活,“毅然”退掉自己的田地,变卖家产,“还了欠帐,剩下不过三百元”,举家迁进城市,好不容易租了个店面,接二连三遭遇“拆迁”的折磨,他感到“这城里是有心不给他活路”。他只有靠打些短工或临时工度日。在这种落魄的情景下,“父亲”怎么能够拿出足够的资金供小季转校呢!即使是小季的学费,都成为让他头痛而无能为力的事情。于是,“聪明”的父亲建议小季转学,将“到底是继续读书,还是去老刘的汽修厂”这么重大的“决策权利”让“我”,作者带着辛酸与讥诮的笔墨写道:“没有想到父亲这么快就心安理得变通了自己的计划,这下,我不同意也得同意了。”“没有一丝愧色,也没有一丝犹豫,父亲大大方方用一个城里的饭碗,偷换了把孩子们都培养成大学生的概念……”
儿子小季当了汽修工不久,父亲的“雄心大志”又开始作俑,父亲居然撺掇“我”一起创办汽修厂。“我”当时被“父亲”这个壮举给吓呆了,父亲“可真够豪迈”的,“办个汽修厂,好家伙,光是备在仓库里的那些配件,没有几十万,想都不要想”。而我一个月的工资才只有“一百多块”,“家里”更是“从没有见过存折是啥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