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三天，我们吃过早饭或中饭，就走出医院，来到解放大道上散步。医院左边有两家书店，我故作轻松地说，这儿还有两家特价书店呢！想起我对诗歌几近走火入魔的90年代中期，我和老爸去汉口，路过倾慕已久的武胜路新华书店，我特地去哪儿转了一圈，我看中了李发模的诗集《第三只眼睛》和《港澳台诗歌精品》，强迫老爸买下来。老爸那时非常反对我走文学路，认为那是一条难于上青天的路。连我都没有想到现在自己也混成了业余作家。当我提及当时的这个情景，老爸充满爱怜地骂我：你大的个逼！老爸又指给我农业银行的位置，为了安全起见，老爸带了农行的金卡，以备缴纳住院费急用。老爸和我一同走上天桥，走到半中央，就看见农行的大楼，然后我们返回医院的病房。
我的睡眠时间跟一般人稍微长久，看着我睡躺椅不适，老爸竟然让我睡他的病床，他自己跑到大病房的柜台上去睡，等我凌晨醒来，却发现老爸睁着眼睛卧在躺椅上，那一刻，我感动万分，那份深沉博大的父爱温暖了日渐干涸的情怀……童年时代那一幕幕温馨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
我童年那些美好时光，其实与老爸有很大的关联。我的童年，因为老爸而着满暖色调。童年时代，我很早就坐上了拖拉机，成为儿时伙伴羡慕的对象；在家乡众多孩提时的伙伴中，我毋庸置疑也成为第一个坐上吉普车的幸运儿。老爸那时还是普通公务员，几年以后便升迁为科长、局长，成为副处级国家干部。也许正是这段家庭背景，才养成了我心直口快大大咧咧及至口无遮拦的毛病。还有老爸任劳任怨的勤勉也在潜移默化中浸染着我。老爸“人不求人一般高”的刚正为人品质也逐渐灌输到我的静脉与血管。许是常年工作的磨砺，老爸从来不喜欢多说一句话，也不喜欢别人刨根问底。为此，我曾经戏谑老爸如此口紧，要是去当保密局局长倒是真合适！
等待手术的日子寂寞难耐，坐也不是，站也不适，吃完饭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简直比坐牢还难受。有一次，我去上了趟厕所，回到病房，忽然发现老爸不见了，我找遍医院的甬道走廊，均没有发现老爸的身影，我就走出同济医院的大门，因为我记起——前一天曾让我去找过福利彩票销售网点，我想老爸去那儿的可能性较大。老爸是个彩票迷，有好多年的“彩龄”，每年在彩票上要投资好几千元，三千元、五千元、六千元的奖项各中了一次，总是感觉意犹未尽似的，中个数万元以上的大奖是他多年来的心愿。老爸还有个夙愿，希望中个奖再购买一处商品房，解决儿子住房紧缺的难题。因为我和弟弟连同老爸老妈一家九口人仍然住在一幢三间二层半的旧楼房里，这幢楼房已经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了。我收回思绪，大步流星朝彩票销售中心走去。
在距离彩票销售中心不到二百米处，我看见老爸蹲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有些怅然若失得凝望着大街上穿梭的车辆与人流。我走近老爸，用饱含批评与怜爱的语气埋怨老爸擅自离开，害得我担心着急。我陪着老爸来到彩票销售中心，老爸凝眸沉思片刻，像个虔诚的信徒似的慎重填上一串数字。
备受煎熬的术后岁月
住院的第七天，终于盼来了老爸手术的日子。这天星期三，天气晴朗，日子还不错。三舅、老妈、姐姐、弟弟和五姑都来了。老爸的心情看来很舒畅，但是还有一些消极情绪。老爸总是太明白，好的坏的都想到了。这尤其让人头疼。我想：这人啊，有时还是糊涂一点的好。经过三个半小时焦灼的等待，中午十二点半，老爸终于从手术室出来了。此刻，躺在病床上的老爸神智清醒，脸色苍白，伤口近一尺长，一共缝了二十几针。
手术后三天内，我和三舅在医院陪护。手术的当天晚上，是老爸饱受煎熬的时段。由于怕痛，老爸配备了镇痛泵。开始，老爸每隔十分钟呻吟一次，半个小时按了三次镇痛泵；后来医生嘱咐说，使用密度不能太小，间隔时间必须超过半小时；再后来，老爸每二十分钟叫喊一次，再再后来，老爸半个小时痛一次；到了快天亮的时候，老爸差不多一个小时痛一次。老爸痛的时候，呲牙咧嘴，发出抑制不住的呻唤。由于坐卧不适，我们不时地给老爸做运动，交错地帮他屈腿伸腿，以此缓解他无所适从的疼痛。老爸住院的日子，我、三舅、弟弟与姐夫轮换照顾老爸。出院之前最后五天，由我服侍老爸，老爸总是及时提醒我早些歇息，除了手术当天晚上经常呻唤，其它晚上很少“麻烦”儿子，只是在疼痛难忍时，才叫醒睡梦中的我。
刚开始照顾老爸的时候，生性笨拙的我经常受到的训斥与责骂，但是在同济住院的最后五天，老爸一举手一投足，我就能够懂得老爸的意思，父子俩配合得还相当默契。老爸吃完饭，一推碗，我便接过碗筷并连忙递上餐巾纸；老爸躺在床上朝枕头一伸手，我迅速拿起手机递给他，因为老爸想给他的开心果孙儿孙女打电话。十多天来，我从笨手笨脚发展到能够随机应变，从重手重脚到轻手轻脚，动手能力得到很大的提高。这一切，得益于老爸生病。更重要的是，这场病拉近了我与老爸的感情；虽然老爸有时候的表现十分粗暴，但我也能忍受得住。
老爸在同济医院住院期间，我上次请假，总计十多天，曾多次接到局办公室钟应山书记打来的电话。上班两个月来，请了两个星期的假，总觉得于心有愧，虽然孝敬老爸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老爸住院的第十九天，终于出院了。办出院手续那天，我心情舒畅极了，既为老爸病情好转而高兴，也为即将返回工作岗位而欢欣鼓舞。感谢上苍给了我这么一次机会，让我们父子俩进行如此近距离的亲密接触。
第十章一直想为母亲写篇文章。尽管与母亲朝夕相处，可是铺开方格纸，竟然无从落笔。想起我至今家徒四壁，一事无成，只觉有些“愧对江东父老”的怅惘。
母亲姊妹排行老大，一妹三弟。母亲出生于二十世纪40年代中期，在那个年代老大意味着付出更多，承受的苦难也最多。我的外婆是个瞎子，可是她的脾气可坏呢！一次，三舅不小心碰怀了一件东西，外婆硬是怀疑母亲干的，母亲想极力争辩，外婆拿起一根木棍照着母亲的脑袋使劲一敲，以至我母亲天灵盖上面的那块头皮很早就变得发白，那地方的头发日渐稀少。
母亲虽身材矮小，却心灵手巧。花季年龄的母亲便学会了做布鞋的手艺。因为口齿伶俐，年过弱冠的她成为娘家所在村团支委兼妇女队长。因为聪明伶俐，由我的舅爹牵线搭桥，将母亲介绍给风华正茂的父亲。父亲当时就读于重点中学，在校成绩优秀，口碑极好。
1968年，母亲和父亲成婚，地点是我的故乡：新洲三店街陶田村陶家田。母亲出嫁时，带来了一件特殊的嫁妆——一个草绿色的书包，里面装满形状各异的剪纸（俗语称“鞋样”）。随着我们姐妹三人出生，我们便陆续穿上花样翻新的布鞋和棉鞋，尤其是母亲做的粗布鞋，绣有蝴蝶、猪、狗等栩栩如生的图案，让我们骄傲神气好多年。于是，乡亲邻里纷纷来向母亲求教做鞋的技巧，亲戚叔伯无条件地索要现成的布鞋。三亲六戚的孩子过周岁生日，花样别致的布鞋便成为我们家独特而必不可少的贺礼。寒来暑往，几番搬迁，这个绿色书包一直伴随着母亲，见证了母亲的漫长岁月。
1970年春天，母亲开始担任村妇女主任，历时十年，直到我家从乡镇乔迁城关。或许正是由于这段干部历程，以至母亲后来走路常常是双手反剪于背后。当年与母亲共事的妇女干部，因为读过书，早已成为科级干部。可惜，母亲因为排行老大，兄妹众多，没有进过学堂的门槛，只是上个扫盲班。母亲常常当着我们的面，“数落”父亲：要是你每天教我三个字，只要两年，我就可以学到两千多个汉字，那么现在的家境肯定不会像这样拮据，我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引得我们姐弟三随声附和母亲，一起“声讨”父亲，就是的唦！父亲只是嘿嘿一笑。
在我四岁那年夏天，母亲乘坐神牛牌拖拉机去县里开会，回村途中，经过三店街小三叉路，拖拉机忽然跑掉了一只前轮，情急之中母亲跳下车，跌伤了头，从此落下脑震荡的疾患。自此，母亲每逢阴雨天气，便头痛得厉害，而且兼有头晕的症状。这是母亲的一大病痛。
母亲时常发头晕。去年的一天，她搭着方凳取衣柜上面的布料，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不小心从凳上摔倒，在那一瞬间，正在书房阅读的我听见母亲喊我的小名“二伢”，随后就是“咚”的一声闷响，我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二楼，只见母亲侧躺在地，用右手叉着腰，我急忙扶起母亲，母亲的头上撞出一个形如绿豆圆子的大包，我拿出京万红软膏为母亲擦拭，母亲缓了一口气，面带悲伤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啦！”从此，母亲一度被禁止登高取物。
几年前，母亲又患上了糖尿病，长期靠消渴丸控制病情。糖尿病的禁忌是不能吃甜食，而且吃菜不能太咸。好像自从患上糖尿病之后，母亲开始喜欢上麻将牌。俗话说：“小小病，牌上混”。麻将可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东西，有了麻将作伴，可以祛除人的烦恼与忧愁。一旦沾染上它，你就会成为它的忠实信徒。女性爱上它，将会达到走火入魔的境界。每逢走亲戚，吃完酒宴，母亲便急不可耐嚷着扯开饭方桌，潜心研修她的“136号”文件。我有时候想，母亲如此死心塌地沉迷于麻将，会不会是因为糖尿病产生困惑所致？
近几年来，母亲的表达能力呈大幅度下降的趋势，说起话来很不动听。以至我的五姑多次当着我的面数落母亲张巴。我并无责怪五姑口直心快的意思，因为她太不了解母亲的过去，不了解她的四嫂——我的母亲曾经有过脑震荡的病症。我想，或许正是那次突发的事故，无意导致了母亲奇怪的转变。当然也不排除母亲已经步入老年的因素。
母亲性情柔顺，这一点众所周知。母亲曾经跟我谈及她与奶奶的三件事情。那时母亲在老家过月子，亲戚总计送来五百多个鸡蛋，奶奶只留下不到一百个鸡蛋给母亲滋补身体，其余的鸡蛋全部卖给商贩。
还有一次，母亲去经管处开会，奶奶只让母亲带五分钱的生活费，一般村干部大多是一二元，条件好的生活费达到五六元。当时，我家并非经济拮据，而是奶奶抠门。
另外有一次，奶奶不在家，爷爷用废品跟货郎换了两包公鸡香烟，奶奶首先埋怨爷爷不知足，接着没来由地数落母亲，母亲委屈极了，端着一把油纸伞走出家门，一路小哭跑回了娘家。那时候我大概只有四五岁光景，所以我至今依稀记得当时母亲哭泣的模样。
1980年秋天，我们举家迁进新洲城关，当时还种了三亩田地。那是，父亲大部分精力忙于政务，母亲既要当好家庭主妇，又要种植庄稼，实属不易。五年后，我家全部转了非农业户口，田地转给我的二伯家。不久父亲调到乡镇任党委书记，母亲的担子越来越重，难得片刻的清闲机会。
九年前，我成家了。妻子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身孕，直到第三年夏天身怀六甲，没有想到竟然是孪生子。母亲又全力料理她的两个孙子，对他们倾注了超乎寻常的关爱，很多时候，甚至超过了她的最高劳动强度。可是母亲总是笑呵呵的，她因为两个孩子而欣慰，甚至觉得这是上苍对她的恩赐。
由于我是个高干子弟，却常年在外做临时工，这时常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奚落的对象。这令母亲感到尴尬。直到五年前的初冬，我的命运才开始出现崭新的转机——我受聘为长江文艺出版社《白桦林》的兼职编辑……再后来，我自修汉语言文学，当了业余作家，终于让母亲扬眉吐气了好一阵子。
我自修毕业的那段时间，非常反对父母玩麻将。有一天下午，母亲坐上了麻将桌，两个孩子放学回家无人看管，而我正在赶写一篇稿子，五点半早过了，母亲还没有回家。我找到母亲的牌友家，气咻咻地将母亲叫回来，还火上浇油地说了一句气话：“要是你再像这样不知死活地玩麻将，我就不过这个日子了！”母亲回到家门，只坐了一宿，随后黯然神伤地走出家门，来到附近的街口独自垂泪半个小时，急煞全家人。我为自己当年的鲁莽感到羞愧不已。
母亲如今已经年过花甲，忙了儿子的事情，又是孙儿孙女的事情，何时才是尽头？我已经三十好几，尚且一无所成，更甭说让母亲享福？看着母亲日渐被白霜浸染的头发，我的愧疚越来越沉重。好在我的文学又出现了新的境遇。
前不久，经过本地的一位文学朋友的推荐，我递交了市作家协会会员登记表。倘若运气好，我不久将会侥幸成为一名小作家。曾记得在我的少年时代，母亲问过我一个问题：二伢，你娶了媳妇，会不会不管妈妈？我的回答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你把二伢看成什么人啦！你尽管放心，任何时候，谁都不能取代妈妈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忆往昔，当年大言不惭的豪言壮语，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过往云烟。
因此，期盼加入作家协会，是我对母亲最好的回报。可是，就算加入了作协，我也并不能够给予母亲很高的物质享受；但是，我想母亲是不会在乎富足的生活的，母亲最在意的还是儿子的成功所分享给她的那份惬意与愉悦。
2006年隆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