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家办完了丧事,乖儿在家又待了几天,又风尘仆仆返回欧洲去了。
台风过后,小镇上的人们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但卜先生遇难带来的伤痛还没能一下子从人们的心中抹去。有一个人却另有一番心事,他就是阿哈。他日日担心夜夜挂虑的就是那笔钱,看来不解决掉不行。虽然他不担心有人会潜入公园北头他的住房内,在人们的眼中那是个家徒四壁的地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也不能长久把钱搁那儿。这几天忙着卜先生的丧事,几天来也没回那房间去睡,估计不会出啥事儿。现今闲了下来,该要办这事儿了。这天早上,他走进了公园,只见几个角落横躺着断树枝,园子里没其他人,只有阿了在亭子周围转悠,他知道阿了特害怕死人,卜先生出殡那天他就躲在公园里不上街溜达。阿哈无心去理会他,径直走到靠北墙那排平房前,打开靠西的他住的房间,又迅速关上,走向床头,把手往枕头一捏,钞票还在。他走到墙前把挂在壁上的一只十分破旧的皱巴巴的黑色手提皮包取了下来,这是日常上街讨取街容管理费时装零碎钞票用的。他回到床边,往枕头里抠出那几卷钞票,顺手往席下摸出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把钞票摊开来数了数,没错,用旧报纸一裹,拉开旧皮包儿链子,往里一塞,心想,还是这大面额钞票值钱,你看你平日里跑一天跑断了腿,收来的那些零元碎角加起来还远远抵不上这一张纸钞儿。他把旧皮包儿往腋下一夹,走出房间把门一关,往公园外去了。
阿哈来到蜻蜓新桥桥南西侧的汽车站,钻进开往瑶台城关的中巴,车内已经坐着几位乘客,他虽说叫不出名字,彼此还是点头熟,知道他们是周围村子的人。不一会儿,陆续上车的人快坐满了位子,车子驶上了往北的国道。轮到买票了,阿哈从裤兜里掏出准备好的三元钞票递过去。“喂,得四块钱。”女售票员朝阿哈叫了声,她认得他。“往日里不是三块钱吗,才不到二十公里路呀,咋又涨了?”阿哈忍不住问道。“往日是往日,今儿得四块钱,你没听说这油价都涨了吗,你要问就问咱老板去。”女售票员应道。阿哈心里暗暗骂老狼他们心黑,很不情愿地又往裤兜里摸出一枚一块钱的硬币递过去。女售票员接过硬币,朝他笑道:“阿哈,你上城关还掂着这破包,想是到城关收钱去?”说得车上人的目光一齐朝他那旧手提包儿上瞄,有人笑了起来。阿哈没有吭声,下意识地用双手把那包儿往怀里靠了靠,生怕人家看出包里装的东西来。阿哈张望窗外,国道两边台风破坏的遗迹还没清除干净,路边的沟渠还横着断树枝,还有在建的半截子楼屋的砖墙崩塌了。中巴车往北行驶十来公里到横口镇,这儿是国道跟地方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往北通省城,往西到朦瞳湖及周边风景区,往东到瑶台城关,车子转往东去,直奔城关。
阿哈在城关水南汽车站下了车,待下车人走散后,他独自一人穿过蛟河桥往城里走去,走了一小段路,他拦了辆载客的摩托车,让开车的把他送到公家银行营业厅。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在街巷左拐右转,不一会儿就到了,阿哈从背后跨下车,从裤兜里摸出两枚一元的硬币给开车的,双手抓捏着旧手提包儿,终于下定决心推开银行营业厅的玻璃门。阿哈心里很清楚,上黑市肯定会多换一点钱,自打在“小香港”经历那番遭遇后,在城关他断然不敢上黑市,就算人家不认识你,但听口音人家就知道你是县圃镇来的,你一旦换了,消息很可能会传到翟家。上省城,那儿的黑市更是水深不见底,会不会被人坑了,再说到省城路更远,这路上安全吗?思来想去,还是往城关银行换最保险,换的钱少是少了那么一点点,但阿公的银行绝对替你保密,也安全可靠。
阿哈正要走进营业厅,忽然看见大门上方临时搭的架子上几个工人正在加固牌匾,许是几天前那场台风的缘故。他走了进去,左顾右盼,虽有顾客进进出出,但没发现一个熟人。他走向一个上方标着“本外币存兑”字样的窗口,把旧手提包儿往窗前柜面上一撂,拉开包儿的链子,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沓报纸裹着的东西,瞧瞧左右没人,生怕它飞了似地用手掌半遮半挡地打开来,把美元、日元、港币塞进窗口给营业小姐。“是直接存还是换成人民币?”小姐接过钞票,问。“换成人民币。”“那就按今天的外汇牌价换。”小姐数好了钞票,又递给坐旁边窗口内的一位男职员数。过了会儿,小姐又问:“换的钱你是存还是取走?”阿哈迟疑了一下,说:“反正不用钱,那就存吧。”“存活期还是定期?”又问。他停顿了下,应道:“先存一年吧。大头存着,要有零头,就拿一千多块出来。”“带身份证了没有?‘又再问。”带了带了。“阿哈连忙从旧手提包里摸出身份证递进去。一会儿,小姐把一张纸条儿递出窗口,告诉他,兑换了十万五千多元,存十万四千元,剩下一千多元给现金,让他签个名。他左手腕挎着旧皮包儿,右手抓起柜面上一支笔在那纸条上歪歪扭扭地签上了名,把纸条递了进去。一会儿,小姐把身份证、一本存折、一张单子及一沓钞票递了出来,阿哈接住了,发现身后有人正等着要办事儿,连忙退了出来,站在大厅中,眯起眼睛先看单子上印的外币兑换人民币的数目是十万五千多元,再打开定期存折看里头的钱数是十万四千元,又数了数那沓钞票,加起来钱数没错,就把这些东西放进旧手提包里,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环视了一下大厅,不见熟人,也没有人注意他,就走了出去。
阿哈回到了小镇,连忙躲进公园北侧那间小屋,把存折和单子塞进枕头,把那一千多元钞票放进裤兜,随后,他轻快地吹起口哨,走出房间,走出公园,往河阳街上转悠去了。
阿哈到底把那外币给兑换掉了,就如把烫手的山芋给脱手了,又存进了银行,就如同放进了保险柜般保险,浑身上下顿觉轻松了许多,再也不必整日里为这笔钱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现在手头多了一千多元钱,加上平日里积攒下来的几百元,身上有了两千多元钱,真该要好好地享受一番了。
几天来,阿哈感觉心情轻松了许多,手头有了钱,他收取街容管理费也就不那么积极了。镇里管环卫的头头瞧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叫人替了他,只是那人有事或忙不过来时,也会叫他帮帮忙。阿哈有了更多空闲的时间,总感觉这日子过得不够过瘾,他想要点刺激的。当夜深人静躺在公园北侧房间的床上时,往日他是一倒头便呼呼睡去,如今他也会想一些事儿。卜先生的罹难让他突然想起一次偶然抄起一份报纸看到的一句话,人就像一只易碎的花瓶,什么时候打破都不知道。是啊,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谁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走掉,活在世上就该好好利用这几十年时间,该快活时就该快活。他突然发现自己总觉得整天忙忙碌碌,却实在没有真正快活过,也就是没有享受过那些快乐的东西,比如男女之间的那些人人都喜欢的事儿。男人天生就喜欢看漂亮的女人,这镇上自从来了丽形、丽影俩姐妹,就像多了道亮丽的风景,引来了多少男人的目光,自己也是爱看她俩的男人中的一个,只是她俩就像电视中的美人儿,只能够让你瞧瞧,或在睡梦中想想,不可能让你捞到手。那些”水中月,镜中花“跟你是无缘的。你在这小镇上多少也算个”公众人物“,每天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虽然人们对你并没有多少好感,但可供人们谈论的顶多只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你从来没有什么”桃色新闻“、”花边轶事“成为人们的谈资。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有的事就要远离你老待的地方去做。”鼓提过山才敲得响“,到另一个地方说不定人家还会对你刮目相看呢。阿哈想到这儿,顿时来了精神,他也早听说”小香港“那边好玩的东西多,决定到那儿放松一下。
这天,阿哈起了个早,到桥南汽车站搭上了从省城开下来的前往”小香港“的客车。他不时抬头望车窗外,国道边水稻田有的地块匍匐着被台风吹倒还来不及收割的稻子,有的地块已经插上了晚季的秧苗,呈现出金黄碧绿相间的景色。车子继续往南前行,路边坡地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龙眼树,一派浓绿的枝叶间挂满快要成熟的淡黄的果子。龙眼林一晃而过,不时掠过的还有果园、菜地、沟渠、池塘和一排排外观漂亮的房子。阿哈瞧了会窗外,景色虽然美丽,但他的心思却不在那儿,他要的是能够让他心旌荡漾的东西。
他闭起眼睛打了会盹,待清醒过来时,发觉车子已驶入”小香港“汽车站。上次换钱币的事他还记忆犹新,他对”小香港“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既爱它又恨它。这次来,他把自己从头到脚刻意打扮了一番,特意理了个发,短发的小平头显得年轻点,浅蓝色的短袖衬衫配深蓝色长裤,还把裤带扎在外头,脚上不再趿拉着拖鞋,虽没穿袜子,但穿了双凉鞋。手上还提了个像公文包的黑提包,虽说是人造皮革,但看起来新新亮亮的。他随车上的人下了车,走出车站,感觉这个车站比小镇车站大,进进出出的车多,人也多,但看到的全是陌生面孔,谁也不认识谁。站在街边,他一时打不定主意往哪个方向走,犹豫徘徊着,慢吞吞走过一个巷子口,墙边一个女子朝他招手。他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并不认识,忽然他明白了,这是出来拉客的”妓婆“,再认真一看,这女子还挺年轻,约摸二十多点,只是皮肤偏黑,脸上五官也不匀称,没个舒心的感觉,连忙摆摆手。那女子发觉没指望,朝他白了眼。他不理她,晃过巷子口,姗姗前行。刚走了几十步,街边踅出一位女子,靠近他身边,轻声问道:“这位大哥,要不要去玩?”他心中一跳,又碰上了,朝她瞥了眼,比刚才那位老成点,皮肤没那么黑,但那有点宽胖的体材,平常的相貌,还是让他提不起精神来,况且又是在大街上,他嘴里“嗷嗷”嘟囔着,急急忙如逃瘟疫般往前溜去。他只顾低头赶路,走着走着,抬头一瞧,自己正站在一座大厦跟前,高楼上书“好运酒店”字样,还挂着“桑拿浴”的牌子,心想,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虽说小镇上有个桑拿浴房,但一次都没上那儿洗过,如今何不洗它一次?他进大厦,一打听,桑拿浴在地下层。下了地下层,在服务台一问,洗一次三十元钱,不贵,交了钱,往男宾部去了。经历了干蒸、湿蒸、光波浴,大汗淋漓地排出了汗水,他顿时有了忽然卸下肩上的担子,浑身上下无比轻松的感觉。望着赤裸着身子的自己,他蓦然间又有了自己赤条条来到人间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瞬间有一种羞涩感,感觉到这人世间除了小孩,每个人都用一层遮羞布把自己包裹起来,也许,这就是人跟动物之间的差别吧。他走出蒸室,很快擦干了身子,向服务生要了套睡衣裤穿上,到休息厅沙发上坐了会,喝了杯茶水,随后走出休息厅,到更衣室换下睡衣裤,穿上自己的衣裤,走出男宾部。他掂着黑提包,趿拉着拖鞋走向服务台,换下拖鞋穿凉鞋时,刚从女宾部出来的一位女子也在低头换鞋穿鞋,蓦然间朝他微微一笑。他心中一颤,感觉电视中的美人儿一下子跳到了他跟前,连忙报她一个灿烂的笑容。直觉告诉他,这女子可能对他有好感,他也一下子判断出,这女子不同于街头巷尾拉客的“妓婆”。他慢蹭蹭地穿着凉鞋,不急着离开,看着那女子穿好鞋,挎起挎包离去,他也早穿好了凉鞋,把黑提包往腋下一夹,无声地尾随她顺着坎阶往上走去。两个身影间隔着一竹竿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出地下层,上了大厅,走出大门外。阿哈看着那女子走向街边人行道旁的一个停车处,就这么分手?他心有不甘。就在他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正要推车的女子回过头来又朝他嫣然一笑,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个难逢的好机会,一边微笑着一边快步上前,来到她跟前,涎着笑脸搭讪:“大姐你好,我能认识你一下吗?”“当然可以,我叫甘小鹭。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是来这儿……”“我从瑶台县来,我叫甪阿哈,来你这热闹地方走走玩玩。”“你说你姓什么?”“是’角落‘的’角‘字上面去掉那么个头,也就是一小撇下面一个’有用‘的’用‘字。名字阿哈是’嘻嘻哈哈‘的’哈‘”“这姓好少见,你这名字也怪好玩的。”“那你叫什么路?”“是’道路‘的’路‘底下加一个’鸟‘。”“这字我写不大来,应该是’白鹭‘的’鹭‘。你就像白鹭一样漂亮。”一句话说得甘小鹭心里甜丝丝的。“你是这儿人,能不能破费你点时间,帮我指点一下哪地方热闹?”“那好,我正好有空。”甘小鹭也不发动车子,就推着车子和阿哈并肩沿着街边踽踽而行。走过一个街口,甘小鹭忽然说:“这样走有点累,咱开车,你坐上去。”她发动了电动车,阿哈双腿一跨坐上了后座。车子开了一会儿,阿哈发觉出了街道尽头,路两旁房子稀落起来,忙问:“大姐,你这是要上哪?”“上我家坐坐。”“你家要有人?我俩又初次相识,方便吗?”“我家就我一人。”阿哈听她这么一说,心想,一个男的难道还汤瓢怕被开水烫,也就不吱声。车子在郊外开了一段路,在路旁一座有围墙的别墅样子的建筑前停下来,他俩下了车。甘小鹭掏出钥匙打开围墙门,推车进去,阿哈跟着进去,随手把门关上。她把车停放在院子的空场边上,走向三层的楼屋前,开了门,招呼阿哈进去。阿哈跨进门,这是一个客厅,他发现甘小鹭已经换了鞋,她没有招呼他换鞋,他犹豫了一下,心想,万一有什么动静,不换鞋退得快,到底没换鞋踩了进去。客厅里没其他人,他眼睛盯着靠一边墙的楼梯,生怕突然有一个人下楼来。甘小鹭招呼他到沙发上坐,他忐忑地移动着脚步,不时回过头来朝楼梯瞄瞄。“这房子就我一人,我现在就单身一人,很想找个伴聊聊天,正好遇上了你。”甘小鹭瞧着他往沙发上坐下,说道。阿哈也不说话,怯怯地半边屁股坐上了沙发,心里盘算着,这会不会……他盯了会儿楼梯,又侧耳细听楼上有啥声响,到底没听出啥动静来,这才发觉甘小露已经坐在了身旁,她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他膝盖上。阿哈真想一下子抱住她,来个亲热,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想先听听她介绍她这个人,再来那个还来得及。“大姐,你这房子好大好漂亮,干吗只一个人住?”他边问边伸出一只手攥住她撂在他膝盖上的小手,异性那柔软中带有温温的酥酥的奇妙的感觉瞬间如电流般传遍全身。甘小鹭并不答话,如一只绵羊倒进了他怀里。阿哈的感觉就如一位长年买彩票中不了奖的人突然中了大奖似的,感到这份让他快乐的“礼物”来得太意外了,他决心要施展自己所能想象出来的种种手段,极尽自己所能,让她心理上得到满足,让她精神上得到愉悦。他松开攥她的手,张开双臂正要对她搂搂抱抱,围墙外传来汽车喇叭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门铃声。甘小鹭瞬间脸色发白,变了个人似的,从他的怀中一跃而起,急急忙就要出去开门。“什么人来?咱又没干坏事,这么个紧张?”阿哈一脸茫然,问道。“我的一个朋友,我忘了他今天要来。”甘小鹭边应着边往外走去。阿哈心神不定地看着她走出客厅,走向围墙的门,心想,管他进来的是谁,反正不认识,走掉就是了。他不再往门外看,倚靠在沙发上,手触到了撂在身边的遥控器,拿了起来,按了按,打开了挂在对面墙上的电视屏幕。他在调着电视上的频道,外头传来了说话声。当他把目光移向客厅门口时,甘小鹭正领着一个男人走进来。当他的目光和那男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如两颗子弹在空气中碰撞,惊讶的程度不亚于发现新大陆。“老狼!”“阿哈!”两人几乎要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但都在喉咙口忍住了。“你俩认识?”甘小鹭转脸问老狼。“何止是认识,”老狼应道,又对着阿哈问,“你怎么会在这儿?”阿哈一时无语,撂下遥控器,伸手抓起一旁茶几上的挎包,冲着甘小鹭说了声:“我先走了。”低头弯腰,如老鼠遇见猫那般急促地往外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