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接到丽形的电话已经是中午过后,他立即意识到卜先生凶多吉少,眼下第一要紧的就是要去寻找,不管是死是活,都要找到卜先生。他拿起手机一边打电话给阿亨、友仁告知这事儿,一边火急火燎离开桥南酒楼过蜂腰桥直往河阳街卜家铺子而去,离开酒楼时他叫了细宝,让他立马赶往十八重溪水库脚下去找丽形,把她接回来。到了卜家铺子前,该怎么说呢,大宝踌躇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把这事儿跟卜太太说了。卜太太听他这么一说,顿觉晴天响了个霹雳,但她相信卜先生应该还活着,应该会回家来。大宝一时没时间安慰卜太太,他拿出手机继续打电话,不一会儿,阿亨、阿哈来了,友仁、采姑来了,麻姐来了,大家紧急商量了一下,决定男人分成两组,阿亨、友仁往蜂腰桥以上的喇叭河河段直至十八重溪水库下方不远处几条溪水汇聚成河的接口及上方搜寻,大宝、阿哈往蜂腰桥以下的河段直至望夫塔下的喇叭河口及以外搜寻,采姑、麻姐留下陪卜太太等消息。
男人们走出卜家铺子,外头还飘着不大不小的雨,他们一组向西,一组向东,或打雨伞或穿雨衣,急匆匆去了。
阿亨、友仁先到蜂腰桥上朝西张望了一会儿,喇叭河河面上除了混浊的河水及一些断树枝、塑料袋外,没发现别的什么东西。他俩赶紧下桥,走过河阳街,站在蜻蜓新桥上先往东又往西朝喇叭河面上察看,到底没发现什么。他俩到了桥南汽车站,到汽车站后沿着河边,时而顺着小路,时而小路断了,就踩着乱石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冒着恼人的雨水行进着,把目光朝着河面认认真真搜寻着。
大宝、阿哈也一样到蜂腰桥上向东朝着喇叭河望去,除了滚滚的河水,没看到什么。他俩商量了一下,认为下游河面有点宽阔,且河两边又多为店屋,应该找条小船才好搜寻。
事不宜迟,他俩迅速下了蜂腰桥,回到河阳街上,上哪寻找船和驾船的人呢?他俩都想到了蓝宰。大宝掏出手机,拨通蓝宰的电话,把卜先生落水失踪的情况说了,请他帮忙找一条小船。蓝宰答应帮忙找船。大宝、阿哈沿河阳街向东来到影剧院外空场外的喇叭河边,这一段河边没店屋,在喇叭河水丰满的从前建有个小码头,有船舟停泊,也是龙舟赛时龙舟下水的地方,后来喇叭河水越来越小了,这小码头也没用了,但遇喇叭河发大水时,偶尔也有小船停泊。河边石砌的堤岸和伸入水中的石阶还在,堤岸上高大的桉树、低垂的柳树、岸边的石阶、岸下的喇叭河水,还有河两岸的店屋,全都笼在由细雨织成的水帘中,好一幅天然浑成的水墨画卷,但大宝、阿哈无心欣赏眼前的景色,他俩在焦急地等待着蓝宰答应的小船的到来,并不时用目光朝水面上搜寻着。
就在他俩心急火燎的等待中,一辆车斗载着小船的拖拉机沿河阳街开过来了,停在了小码头边。驾驶室里下来了蓝宰和一位中年男子,大宝、阿哈忙走过去,向他俩简单地说明了情况。随即,中年男子回到驾驶室把车斗倾斜,他们三人在旁边扶着,把小船卸在了地面上。蓝宰拿起手机拨打着,很快,一辆摩的载着熊可、熊以来了,他俩下了摩托车,熊可付了车费,摩的开走了。大伙儿站在了一起,中年男子让阿哈到空场上拦了几个行人,请他们过来帮忙。他们六人加上帮忙的几个人,十来个人把小船抬起来,沿着石阶下去,把小船放在了水面上,中年男子拉出船上的缆绳往岸边的石柱系住,把小船固定住。紧接着,又一辆拖拉机载着又一条小船来了,众人又七手八脚把小船抬下去。大宝问了蓝宰,才知道这两条小船都是他打电话往半爿山村叫来的,两个开拖拉机的也都是船工。
两个船工上了各自的小船,大宝、熊可、熊以上了一条船,蓝宰、阿哈上了另一条船,每条船上都带了长竹篙。两条船在水面散开来,一条沿喇叭河北侧,一条沿喇叭河南侧,顺着水流往下游缓缓行去。
两条小船沿着喇叭河搜寻着,卜先生落水失踪的消息早已像一阵风刮遍了整个小镇,小码头上陆续聚了一些人,蜻蜓新桥、蜂腰桥上也站了一些人,从蜻蜓新桥到蜂腰桥再往东的喇叭河两侧店家后屋的小门外、窗口、露台上也都有人朝着水面守望着。高塽听到了传闻,急忙拨通大宝的手机,得到了证实,幸好下午学校没他的课程,他先到卜家铺子,见到几位女人守护着卜太太,他安慰了几句,赶往小码头,挤在人堆里往河面上张望着。
大宝所在的小船来到了望夫塔下龟山脚下,这儿的水面开阔起来,再往外一点就是喇叭河河口,是咸水跟淡水的交汇处,水流变得缓慢起来。他们没发现什么。蓝宰他们的小船行到更靠外的鲎山脚下的百尺潭,这儿的水更深,有的地方还打着旋涡。先前没停没歇下着的雨这当儿止了下来,让人的视线更清晰了点,阿哈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个物件,叫了起来,船工把船摇过去,大家一看,像个药箱的模样。蓝宰操起竹篙,到底触到了那箱子,想勾住箱子的挂带,几次没勾成。船工把船摇到箱子的前方,当箱子顺水要往前漂时,碰在船边上,蓝宰用竹篙拨,阿哈伸手把箱子捞了上来。阿哈一瞧,忙说是卜先生的药箱子。蓝宰跟船工、阿哈商量了下,拨通大宝的手机,说是找到了卜先生的药箱子,让他们那条船到这边来。
就在大宝那条船向这边划过来时,蓝宰这条船上的他们看见鲎山脚向里凹的百尺潭水面上漂浮着一件衣物状的东西,且时沉时浮,急忙向那边划去。当船靠近时,那东西沉了下去,船工断定那是落水者的遗体。大宝那条船也靠拢了过来,知道这边船上找到了卜先生的药箱,又发现了遗体就在这儿,虽不敢断定就是卜先生,但两条船上的人还是很兴奋。大宝船上的船工是个小伙子,他决定下水搜寻。年轻船工离船潜入百尺潭,中年船工和大宝各手持竹篙站船上准备接应,两条船各由熊以、蓝宰握桨掌控。年轻船工潜入水中后,又冒出水面,吸了口气,再次潜入。不一会儿,他拖拽着一个人浮上了水面,拨开水面向船只靠拢。中年船工伸出竹篙,年轻船工一只手抓到了竹篙,拖拉着那人靠近蓝宰这条船。蓝宰、阿哈认出被捞的人就是卜先生,船上蓝宰继续操桨掌控船的平稳,中年船工、阿哈探手往下抓到卜先生的身子,年轻船工在水里往上托,好歹把卜先生的身子弄上了船。躺在小船上的卜先生的身子被水泡得肿了起来,脸、手浮肿、苍白。中年船工接过蓝宰的桨,划着船逆水行进。年轻船工游向自己的小船,攀上了船,也一样接过桨划了起来。两条小船顶着水流向小码头驶去。
小码头上早已聚集了一堆人,高塽和大宝通了手机,知道卜先生已经遇难,遗体找到了,告诉了身边的人们。当两条小船靠了岸,由中年船工背着卜先生的遗体,蓝宰、阿哈跟随在身后两侧用手托按着,和船上的众人一起上岸沿石阶往上走时,岸上的人们情不自禁地站成两排,神情庄重地列队迎候卜先生回来。卜先生的遗体被放在一辆拖拉机车斗里,由中年船工驾驶,众人跟随在拖拉机后,离开小码头上了空场,沿河阳街朝西缓缓行去。大宝边走边忙着打手机,他先跟麻姐通了话,叫她把这消息告诉卜太太,让卜家稍做准备,接着又跟友仁通话,跟细宝通话,让他们回卜家来。
麻姐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卜太太,卜太太放声大哭,麻姐则忙着和采姑商量着这件事儿,待她哭完一阵子后,麻姐赶紧问卜太太,卜先生的遗体是不是要进这家门。卜太太虽然极度伤心,但她心里很清楚这地方的习俗,一个人若在外头死去,尤其是在路上遇难,一般是进不了家门的,要在外头路边上搭个棚子停放。她听见麻姐这么一提问,先是愣了下,很快地又转念,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这老规矩,再说卜先生是这一家之主,哪有不让他进家门的道理。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麻姐、采姑,还有刚进来的虾米、珏玉,把店门全打开,迎接卜先生回家来。她们从楼上搬下七块硬木床板和两条长凳,在店堂刚摆好,运载卜先生遗体的拖拉机就停在了店门外,大宝等男人七手八脚把卜先生遗体从车斗抬下,安放在硬木板床上,头朝里,双脚朝店门外。麻姐从店屋里间找出了个簸箕,放在木板床尾挡住遗体的双脚。卜太太吩咐采姑上裁缝店找师傅做寿衣,自己上楼去翻找卜先生干净的内衣裤。
就在众人忙乱之际,大宝看到店门外的拖拉机正在调头,要开回小码头去运小船,连忙从店堂里出来,走向拖拉机头,拦住中年船工,说是工钱还没给哩。中年船工连忙摆摆手,说卜先生行善,命都没了,咱帮点小忙,尽点小力,还讲什么工钱。还说跟他同来的那年轻船工也跟他说过了,不会要这工钱。他掉转车头就要开走,大宝连忙招呼站在一边的蓝宰、阿哈、熊可、熊以跟过去抬、装小船。
卜家店堂里外进出的人多了,陆陆续续的,布置灵堂的人来了,以最快速度做好寿衣的裁缝师傅来了,友仁、阿亨接到大宝电话后,在乡道上雇了辆摩的赶来了。进门后,大宝招呼友仁、阿亨,他们三个男人和卜太太一起给卜先生脱下身上的湿衣裤,换上干净的内衣裤,再穿上寿衣,最后用被单把遗体遮盖好。
布置灵堂的人在店堂边摆了个音箱,低沉的哀乐声引得过往行人驻足观看。
阴雨天本来天色就阴沉沉的,到了傍晚,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细宝接到电话后和丽形一起在天黑前赶回镇街。开头当细宝驾着摩托车风风火火往十八重溪水库方向开去时,一样在桥塌断的溪边停了下来,他把车子停在溪边锁好,看看溪水没那么急,有几个石磴还隐隐露出了水面,他顾不上多想,抬起穿着防滑运动鞋的双脚,三下五去二就踩着石磴跳跃过了“马齿”。细宝找到了池塘边的那户养殖人家,找到了丽形,聊了几句,两人都没心思待下去,就要离去。临走时,细宝向那户人家要了根竹竿。他俩来到溪边石磴前,一看到这排“马齿”,丽形的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下来。这阵子水退了很多,“马齿”的表面显露了出来,细宝手握竹竿先跳上石蹬,站稳后把竹竿递给站在溪边的丽形。丽形抓住竹竿的另一头,两人一前一后,踩着石磴很快到了对岸。扔掉了竹竿,细宝走到摩托车前发动车子,丽形跨上后座,离开溪边上了土路。车子又上了乡道,走了一小段,熄火了。两人都下了车,细宝围着车子瞧了好一阵子,又发动车子,半天发动不起来,无奈,只能推着车子走,临近镇街,天都快要黑了。细宝把车子推进汽车站旁的修车铺修理去了,丽形则步行走往桥南酒楼。
丽形走进桥南酒楼楼下大厅,台风时节酒楼生意清淡,来客都往二楼上走,摆着酒桌的大厅里空落落的,她走向靠墙的一张沙发,一下子瘫坐在上面。等会要不要上卜家?若去了,又如何面对卜太太?她心里矛盾极了。这世界上任何东西没了,都可以赔,只有这人没了,拿什么去赔?懊悔,沮丧,自责,焦灼,不安,种种情绪在她心头翻滚,乱搅,她早已忘了自己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裤,内心在一遍又一遍地接受着因为自己的过失带来的煎熬,她知道,自己一时摆脱不了这种精神上痛苦的折磨。
细宝等着把摩托车修好,急忙骑回桥南酒楼,把车子往店门外停车位一搁,就进了大厅,一眼就看见丽形懒懒地在沙发上坐着。他走上前去,说:“形姐,咱上卜家看看吧。”丽形抬起头瞄了他一眼:“就这么过去?卜先生是跟我在一起……走了,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个向卜太太交代?”细宝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倒也是,不能这么贸然走过去。他掏出手机跟大宝通了话,如此这般一讲,大宝认为丽形应该即刻过来,过来见到卜太太时,大宝会在跟前,若卜太太没细问,没深究,待日后再解释,若她要细问,到时看她怎么个态度,再说。细宝听完,把大宝的意思说了,丽形只得点点头,硬着头皮站起身,忐忑不安地和细宝一起离开桥南酒楼,怵怵地向卜家走去。
丽形随细宝走在了河阳街上,只觉得有一条绳子牵着她似的,身不由己地迈开腿脚朝卜家走去。随着卜家的一步步临近,她的心跳也一阵阵加速。可以看见灯火通明的卜家门口人进人出,她就像一个极不愿意登台的人被推到了台面上,到底来到了卜家门前,她双眼一闭,心想,你可是这个事件的中心人物,这下子肯定躲不了人们的盘诘,更不要说卜太太了。有什么法子呢,还是面对现实吧。她睁开了眼睛,看见大宝跟细宝正站在门口说话。大宝看见她来了,连忙迎上前,帯她进去。她不知道,早先大宝已经对这儿的男男女女暗中做了交代,要求他们在她到来时不要一哄而上七嘴八舌问这问那,事已至止,问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只会增加卜太太的悲伤。她一看见大宝,就如同看见救星一般,急忙跟随他走进去。
走进店堂,丽形看见卜太太正坐在躺在硬木床板上的卜先生的遗体旁,她身边或站或坐着几个女人,挡着遗体的簸箕前的地上点着一碗油灯,靠门边的地上摆着纸钱和一个烧纸钱的铁桶,菜姑和麻姐正往燃着火苗的铁桶里丢纸钱。丽形站在遗体前,怔了怔,朝遗体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鞠完躬,她两眼泪水“唰唰”地奔涌而出,一步跨到遗体跟前,跪了下来,把头俯在遗体边上,一只手扯着遮盖遗体的被单,低声嗓泣起来。
卜太太看见丽形走进来,本想问她几句,看她这般伤心的样子,把想出口的话又打住了。采姑从楼上下来,叫她接电话,说是她女儿从德国打来的。站在一边的大宝趁机叫她赶紧上楼去接电话。
卜太太上楼去了,大宝、细宝走向跪着的丽形身边,把她拉了起来,扶她到另一侧墙边的凳子坐下。
卜太太早先跟乖儿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乖儿听到这个噩耗,哭了一阵又一阵,卜太太在电话这头也哭,母女俩隔着电话哭成一团。哭完之后,乖儿说她恨不能立马飞回来,但是否回来的事还得跟丈夫商量。乖儿这趟又打电话来说,准备回家来,就她一人回来,要先去订机票。
卜太太接完电话下楼来,店堂跟摆放遗体相对的另一侧靠墙的八仙桌前大宝、友仁、阿亨、高塽或站着或坐着正在谈论着。看见卜太太来到跟前,阿亨告诉她,现在全县正在实行殡葬改革,发出通知了,土葬的最后期限就在三天之后的大后天,之后统统要送往火葬场火化。若想要土葬,赶在这最后三天之前还来得及。卜太太说,她实在是左右为难,若马上进行土葬,乖儿远在国外,恐怕赶来不及,回来若见不上她爸最后一面,将是终生的遗憾。若等到乖儿到了家,怕是过了土葬的最后的期限,那时只能火葬了。只是眼下这几天这遗体怎么个保存。阿亨说,这好办,只要打个电话,火葬场会立马送冰棺材来。卜太太说,这事让她考虑考虑,等会再做决定,走向硬木板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守着卜先生的遗体,轻声嗓泣起来。
围着八仙桌的他们又开始了谈话,话题就围绕着这次殡葬改革。阿亨道:“这次土葬改火葬县里决心很大,抓的力度也很大,当然,阻力也很大。不管怎样,以后再也不可能搞土葬了。”“土葬又占地又费钱,早就要改革了,只是咱这儿相当部分的人封建思想意识还是根深蒂固的,你们瞧瞧周围的人,越是发财的人越信迷信,为什么呢?他怕他那财给丢了。”高塽感慨道。友仁接着道:“按理说人死后啥感觉也都没了,但就有人相信人死后拿去烧会疼,人还没死,先吓死了。这不,柳绿村就有一位病危的老年人听说死后要被拉去烧,怕疼,吓得要命,本来还可以再拖几天,硬是不让打针不吃药,赶在这次火葬前上西天去了。”“我还听说枇黄村有位老太婆感觉自己病重无望,不让家人送她进医院,一方面害怕死后被烧会疼,另一方面舍不得自己那副棺材,总感觉死了要躺在那棺材里才舒坦,喝农药自杀了。”大宝紧跟着附和。阿亨听完他们讲的传闻,又道:“这种事我也有耳闻,面对新鲜事物总有人接受不了,千百个人有千百种想法,他肚子里想啥谁知道,哪能一个样,有啥法子呢?再说,这人是一个样子生出来,却有百个样子死法,人世间就是这么个复杂。”“不管怎么样,社会总是要向前发展,一个新的东西出来,开初总会有人不习惯,不适应,慢慢地就会适应,就会习以为常了。不管怎么说,火葬相对于土葬就是一大进步,别的地方都实行多少年了,我们才开始,都落后人家多少远了。”高塽说道。
就在他们准备转入另一个话题谈论时,卜太太从那边走过来,告诉阿亨,她决定火葬。阿亨自然赞同她火葬,告诉她,明天一早他就打电话联系县火葬场,叫送来带冰块的临时棺材。高塽对卜太太投去赞许的目光。大宝、友仁先感诧异,随即也都赞同地点点头。
随着夜的渐渐深沉,哀乐停止了播放,人们都感到了乏累,倦意无声地袭来,有人向卜太太告辞离开了,陆续有人走了。卜太太开始催人们回去,说是明天还有很多事需要大家帮忙,先回家休息去。男人们和女人们先后离开了,丽形表示要留下来陪卜太太,麻姐和大宝商量后决定她留下来。众人都走后,她仨围着烧纸的铁桶或坐着或蹲着或站着,往桶里丢纸钱,并不时看看那香烧完了没有,那油碗里灯芯还有没有燃着。
第二天,县火葬场来车来人,运来了临时冰棺,对卜先生遗体进行防腐,仍摆放在店堂。小镇上的人们历来认为一个人离开这人世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丧事比喜事还要大,如今卜家遭遇如此重大的变故,不要说卜先生生前的同学、好友,就是一些平常跟卜家少走动的人家,也都过来探望、慰问。邻里水月姐来了,锁匠阿匙也来了。乖乖打电话回来,说是自己如今也有了点经济能力,叫卜太太不要收人家送来的“金银礼”和物品。卜太太对人们用背面红纸包来的“金银礼”吩咐坐在店堂一角登记的友仁只登记一下名字,把“金银礼”的钞票原封不动塞进一个红纸包,当场奉还,又送给来者一包“狼”字牌白壳香烟和一双扎上红带子的白毛巾。卜家不收“金银礼”,一些人就改为送花圈,店堂里头,门边,挨着邻居的街边重重叠叠摆放着花圈,还有人送来了插满鲜花的花篮。
众多的男人们女人们聚在了卜家,进进出出,卜太太意识到三餐时间到了总不能让来帮忙的人空着肚子离开,这儿毕竟只是个店屋,没个场地摆开让人们吃喝,于是让友仁、大宝吩咐大家,到时候愿上桥北酒楼、桥南酒楼都行,吃个饭,记个账,以后一起算钱。
第三天,第四天,卜先生的遗体依然在冰棺里冰着,来帮忙的,来看望慰问的人依然进进出出,但所有的人都在急切地等待着乖儿的回来。
第四天傍晚,一辆挂省城车牌的出租车停在了卜家店屋门前,车里走出了乖儿。店堂内有人看见她回来了,忙迎出去,帮她从车里拿出行李,提进店堂。乖儿付了车费,打发走了出租车,走进店堂。在楼上的卜太太听人说乖儿到家了,急忙下来,母女相见,抱头痛哭了一番。乖儿又到临时棺材前掀开盖着卜先生遗体的红毯,端详着他的遗容,又是一番痛哭。乖儿哭,卜太太也跟着再哭,一边的人也跟着落泪。后来,采姑、麻姐、水月几位女人认为乖儿刚回到家,不能太劳累,好歹劝住了乖儿,劝住了卜太太,扶她娘儿俩上楼去,也把乖儿的行李包儿提上楼去。
乖儿回来了,那晚,大宝、友仁、阿亨、高塽几位男人跟卜太太、乖儿商量了,出殡的日子就定在明日。火葬场那边的事儿就由阿亨联系。
……
台风过后的小镇上空一扫风雨的阴霾,又恢复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彩和艳艳的太阳,似乎前几天这儿不曾发生过那场风和雨。然而,小镇上人们的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只因为人们要送别卜先生。大清早,一支又一支鼓钹乐队来了,从卜家店门前沿河阳街往东退去长长地排列开去,每支队伍都朝着西向站立着。俗话说“丧事大于喜事”,小镇上除了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大巡游,热闹的日子莫过于出殡了。小伙姑娘结婚不过是多几辆迎亲的车,多放几挂鞭炮罢了,再吸引人们眼球的就是女方家置办的嫁妆了,而出殡的场面却不同凡响。河阳街宝宸庙理事会、河运街灵琐庙理事会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来了,平日里红白喜事有往来的街坊邻里必定要来,离得稍远红白喜事没有往来的镇上人家作为宝宸庙、灵琐庙同乡邻里众灶位中的一份儿,也有一家派出一名代表来送行的。远路没能来的也会通过各种方式表达哀思和慰问,还在省城的瞿氏兄弟派人送来了花圈,老狼也托人送来了花圈。镇政府、派出所、社区居委会、村委会虽没能来人送行,但都送来了花圈。河阳街上走动着一拨又一拨左臂上扎着夹着小红布条的白毛巾的男男女女,小镇上丧家若是男人去世,来送行的人要往左臂上扎白毛巾,若是女人去世,则往右臂上扎白毛巾。台风刚过的日子虽没了往日的那个叫人难受的热,但人们还是穿得薄穿得少。河阳街两侧店铺前站立着一堆又一堆或住镇街上或从四乡八村上街来买了东西办了事儿后等着看出殡的男女老少。卜府出殡成了今日河阳街上头等大事儿,东来西往的车子一见堵了半条街儿,急忙掉头儿或绕道儿走去,走路行人钻入缝儿挤来挤去也没半点儿怨言。九点过后,卜先生的灵柩从卜家店堂移到店门外的街中间,众汉子移抬灵柩时,一位汉子抬脚用力踩断了架在门槛上的一块木板。摆放到街上的灵柩前的供桌上竖摆着用镜框镶着的卜先生的黑白遗像,遗像前的桌面上摆放着猪头及一盘盘祭品,桌中间是一炉燃着的香及一对烛台上烧着的蜡烛。供桌前的地面上铺着卷旧棉被,卜太太、乖儿哭哭啼啼地跪着,先后叩了四下头,起身来站立一旁。众本家,亲戚,还有大宝、友仁、阿亨、高塽、麻姐、菜姑、采姑、虾米、珏玉、水月、阿匙、阿哈、蓝宰、熊焦氏、熊可、熊以、细宝、丽形、丽影等众多街坊邻里、朋友,还有从县城赶来的猴脸,也依次跪拜四叩首。祭拜完毕,撤去供桌,把遗像挂到前头的导引车车头。出殡的队伍前头排列到了桥北酒楼对着的横街叉街口甪家食杂店外的西河阳街,后头延伸到东河阳街影剧院外的空场。站在叉街口的阿哈燃放的鞭炮声如一声令下,人群浩浩荡荡出发了。八位汉子用肩膀顶起了用粗木龙骨架起的上面覆盖着红毯的临时棺材,身披麻衣的卜太太、乖儿哭泣着站在棺材后。虾米被留下来看家,她腰受过伤,众人怕她路上犯疼。鼓乐队的吹号手憋足劲吹出喧天的“嘀嘀哒”,鼓钹手使劲儿擂响动地的“咚咚锵”,一支鼓乐队十来个鼓乐手动起来了,十支鼓乐队百来个鼓乐手动起来了,这磅礴的声浪盖过了世界上任何一场交响音乐会的演奏,这强劲的声波似乎向下要穿透人们冥想中的十八层地狱门,向上又要直抵人们梦幻中的三十三重天庭,而一阵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更为这场恢宏的演奏推波助澜。长蛇似的人流开始从东河阳街向西河阳街蠕动,引路的是细宝、熊可、熊以和众小伙驾驶的摩托车,每辆车柄上都扎着黑布条,每人左臂上都扎着白毛巾。走在最前面的是由两位汉子扛着上书“卜府行义先生出殡”的横幅,横幅下是播放哀乐的由小型货车改装成的导引车,车头上方悬挂着卜先生的遗像。紧随导引车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手持一盆炭火,引导着两人各敲一面大锣,数人手持“肃静”、“回避”木牌的小方阵。紧接着是一组由村姑们组成的举着白黑蓝绿布旗的方阵,跟着的是卜家几位乡下来的本家各挑着一担装着大米、谷子、小麦、燕麦、玉米等五谷杂粮的罐子的箩筐,筐上罩着件或白或黑或蓝的衣衫的担子。走在队伍前头一侧的阿哈嘴里叼着根香烟,肩上挎着袋鞭炮,时不时用红红的香烟头触燃一挂鞭炮朝半空中抛去。由身着草绿色服装的六男六女组成的鼓乐队伴着连天响的奏鸣声迈开雄赳赳的步伐向前走。四辆小轿车在鼓乐手们身后缓缓行驶着,猴脸坐在最前头的乳白色轿车的后排座上,不时从摇下的车窗里探出头来朝队伍的前后张望。轿车跟在步行的人群后一寸一寸挪动着,大概是这世界上开得最慢的机动车了。“哗啦啦”一片由村汉村姑举着抬着花圈的队伍上来了,这大大小小几十个花圈一字儿摆开来几乎占去将近半条街面。霍大宝驾着摩托车载着摄影师在队伍前后奔来跑去,摄影师选在桥北酒楼前停下来在那儿摄录,大宝又开动摩托车往队伍后头走走停停,指手画脚指挥人们行进。长长的花圈队伍过后,走过来的是几对村汉村姑用长长粗粗的竹杠抬着装在精美的大塑料袋内的鼓鼓的毯子绒被,串在一起的一个个沉甸甸的大袋儿把竹杠压弯下去,压得抬杠的人们只得弯腰弓背行走。一支由身着白色制服头戴白色大盖帽的女子组成的鼓乐队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催促前头的方阵往前移动,那位领头的女子举着指挥棒上下舞动着,身后众女子起劲地敲钹打鼓吹号。街坊邻里亲朋好友的送行队伍走上前去,左手臂上扎着白毛巾的数十人众两人并肩一列行走着,友仁、阿亨、高塽、菜姑、采姑、麻姐、珏玉、熊焦氏、水月、阿匙、蓝宰、丽形、丽影各手捧一掬鲜花走在队伍中。阿哈嘴里仍叼着支香烟,肩挎着袋鞭炮走前窜后,有时干脆用打火机直接点燃五小挂一整包的百子炮往人稀处“劈里啪啦”摔开去,燃放完一包又一包。随着送殡的人流漫过桥北酒楼前的叉街口继续沿着西河阳街朝着蜻蜓新桥北桥头方向行进,街两侧各家店铺前渐渐聚拢起从十里八村上街来的越来越多的观望的人群,有蹲在街边店前廊道仰起脖颈眯着眼睛索寻的少年郎,有倚靠店门边抽着烟卷观赏的银发老翁,有站在人堆后踮起脚尖张望的女子,有高高地骑在大人肩膀上伸长脖子眺望的孩童,还有从河运街过来挤在蜂腰桥北头观看的男男女女。芷芷和一些围在甪家店前的人一起观望着。但见等候在影剧院外空场上的几个方阵精神抖擞跟上来了,围观的人们这才发觉,哇,好看的在后头哩。瞧,那不是舞狮的过来了吗,先是四只活灵活现的小狮子,张牙舞爪蹦蹦跳跳的,压阵的是一只昂昂然的大狮子,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跟上来的是高跷队,四男四女穿着花花绿绿的戏装,一边娴熟地挪动着套在双脚上的木柄点击地面,一边挥舞着手持的绸扇儿缎带儿扭动着腰肢儿表演了起来。踩高跷的高高在上扭腰肢,身后一对河蚌女一张一合着蚌壳在整齐急促的腰鼓声中姗姗过来了。跟上来的是清一色白制服白手套的洋鼓队,男号手们鼓着腮子吹号子,女鼓手们使着劲儿敲打洋鼓,力图以更大的声浪压过伴着翩翩起舞的河蚌女表演的红男绿女的腰鼓队。每一支跟上来的鼓乐队都力图以更起劲的表演更大的声响超越前一支队伍……一晃眼,前前后后走过了九支扭扭捏捏吹吹打打的队伍,摆在卜家店门外街中间由八位汉子抬的灵柩就要启程了。众汉子托起架在两张长条凳上的临时棺材,身穿麻服腰绑麻鞋的卜太太、乖儿立在棺材右侧手扶大红毯子覆盖的棺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啼哭着,在两名喇叭手“嘀嘀嗒嗒”的嘹亮声中起程了。抬棺材的后面跟着一队从乡下来的卜家本家大小及卜太太娘家来的亲戚,殿后是一支十番队,众人敲锣打钹击鼓拉二胡吹笛子吹喇叭,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另一番声调,最后是缓缓行驶的一辆卡车,敞开的车厢里堆放着找不到人抬、拿剩下的花圈、袋装被褥、毯子,还有几箱矿泉水、面包。鼓乐声、鞭炮声、马达声、扩音器的哀乐声、脚步声,在小镇的上空汇成了一曲宏亮的交响乐。人流浩浩荡荡穿过东河阳街,越过桥北酒楼前的叉街口,又穿过西河阳街,到了蜻蜓新桥北头,沿国道向北走了一段路,延伸到国道跟从五里亭那头过来的乡道交接的路口停了下来。这儿的国道边停着运送灵柩的灵车、两辆大客车,还有走在出殡队伍前头的导引车、几辆小轿车和摩托车。卜太太、乖儿离开扶着的灵柩,走向送行的人们跟前又鞠躬又握手,示意人们先回去。麻姐、菜姑、采姑、熊焦氏、水月、珏玉等一帮女人和不上火葬场去的人们解下臂上的白毛巾,女人们往采姑手捧的袋子里每人领走一朵塑料小红花和一小截红细绳。人们回头顺着国道边的人行道往镇街方向走去。早已随大宝的摩托车来到国道边路口的摄影师正忙着把一个个场景摄录进去。留下来要上火葬场的人们看着众汉子把临时棺材塞进灵车,随后人们或登上大客车,或钻进小轿车。卜太太、乖儿向送行的人道谢后,和几位乡下来的本家、亲戚一块坐进灵车。大宝、细宝把摩托车寄放在路口边一家小食杂店边上,和友仁、阿亨等众男人上了大客车。鼓乐队、抬花圈的也就送到这路口,留下一支鼓乐队和十番队由阿哈带领上了另一辆大客车。花圈、鲜花等由花圈店的人雇来了辆小货车扔上车去运走。导引车、灵车、小轿车、大客车组成的车队沿国道北上走了十几公里,再拐进向东的一条支路,经过瑶台县城城郊,转向东南方向几公里外建在一座山坡上的火葬场。
……
导引车、灵车、小轿车、大客车从火葬场一路下来又停在了县圃镇北头的国道跟乡道的交叉路口附近,回灵的人们在国道边上整理成队,返回河阳街去。回灵的队伍从蜻蜓新桥北头楔入河阳街,乖儿手捧卜先生的镜框像走在前头,卜家把卜先生的骨灰盒寄存在火葬扬,卜太太和上火葬场去的众人紧随着,随后的鼓乐队、十番队的吹打手们一阵吹吹打打,到了卜家门外。乖儿、卜太太和众人一个个跨过卜家店门前一小堆燃着的稻草,向店堂内走去,虾米、采姑、麻姐等众女人站在店堂两边迎候大家回来。从国道边岔路口骑摩托车跟在队伍后的大宝、细宝,还有坐在他俩车后的摄影师、猴脸,也回来了。
乖儿把卜先生的镜框像摆放在店堂正中间的八仙桌上,桌面上靠前的中间摆着个燃着香的香炉,两边是一对烧着的蜡烛。在店门外街面上鼓乐手、十番手的吹打声中,卜太太、乖儿和众人在卜先生的遗像前一一跪拜,摄影师站在一旁一一摄录。跪拜完毕,人们都感到了累乏,就在店堂内或店外街面上散开来。各支鼓乐队的领队、扛花圈的管事、抬棺材的头儿一齐围向坐在店堂边一张八仙桌后的友仁,向他领取工钱。友仁先用钢笔往本子上记,再从桌面上的一个黑皮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数了数,递给登记的那人。店堂内布置灵堂的人正在收拾拆下来的布幔等,店门两侧有人正把一副红对联往白对联上覆盖。店门外地上支起一块木板,上贴着张“告示”,告知人们回灵后上“桥北酒楼”用餐,也就是“落山宴”。
店堂内,卜太太、乖儿招呼大宝、阿亨过来,吩咐他们催促一下人们,早点上“桥北酒楼”吃“落山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