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如锥,刺得人脸上生疼。“汉”字旗帜在风中反复飘荡。大旗之下,无数士兵推着兵车,缓缓向南行去。
李陵骑在马上,内心充满忧虑。
自从遭遇单于主力,已经是第四天了。匈奴的兵力从三万骑增加到了八万,三围包抄,妄图将他歼灭在东浚稽山中。
匈奴的骑兵如同跗骨之蛆,在后紧追不舍。他只能依靠夜色的掩护甩开敌军。到了白日,且鞮侯单于的狼骑又追了上来。
为了减少损失,白日里的行军路线只能尽可能贴近树林与山谷,最大程度上削弱匈奴骑兵的机动性。数日大战,大汉儿郎们几乎人人带伤,阵亡的兄弟已有三百余位。与此同时,在清晨的突围的中,也射杀了二千余位匈奴骑兵。即便如此,李陵的内心也在滴血。
这些兄弟都是大汉精锐中的精锐啊!每一个人都抱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想法跟随他李陵。他有责任将他们安全地带回去。看着在寒风中挺立着胸膛的男人们,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报——”军侯管敢疯狂地拍打着胯下坐骑,来到近前翻身而下,“启禀骑都尉,在山谷北部发现右贤王的大旗,是战是走,还请骑都尉定夺!”
他满身是血,在凛冽的寒风中却是杀气升腾。整个身子向外散发着阵阵白汽。
“再探!”
管敢一声不吭,转身而去。只要能安全返回塞内,任何代价他都可以承受!
“传我将令!身上受伤三处的兄弟暂且坐在车上养伤!受伤两处的兄弟推着兵车前行,一定要保护好武器的安全,我们能否安全返回塞内,全靠这些武器了!受伤一处的兄弟,握紧你的弓箭,跟着我狠狠地打!”
右贤王的大旗很快出现在视野之中,李陵早已严阵以待。
“擂鼓!”
汉军前阵的大戟手层层叠立,组成一个巨大的守卫方阵,将匈奴骑兵紧紧挡在阵前。盾牌手错位防守,将本方护卫在盾牌之下。身后则是弓箭手与长弩手组成的令人生畏的攻击方阵。匈奴骑兵冲击了数次,均是无功而返,眼看着天气就要黑了。远处又传来此起彼伏的号角声。
匈奴的援军又要到了——
汉军阵垒之内,战鼓声逐渐低沉下来。李陵皱着眉头,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右贤王主力之前与贰师将军李广利交战过,本部受创严重。此番接到单于的召集令,率军前来。从交战的迹象看,战斗力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原本可以重创右贤王部,然后在包围圈中打开一个缺口。没想到从午时前后战到酉时,双方呈现胶着状态。
这还是他麾下那只战斗力让人恐惧的铁军吗?一旦援军到达,再要摆脱追击,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汉家儿郎们的士气如此低落?
匈奴的追兵已经退了下去,在外围扎下营垒。数日的追击,对方已经摸清了自己的行军规律。知道自己一行是一块难啃的骨头,每一次想要啃下去的时候,都让对方满口牙痛。匈奴各部已经陆续集合完毕,看得出来,且鞮侯单于已经不想再浪费无谓的时间。
明日的朝霞升起的时候,也许便会又一次迎来大决战。是生是死,是返回塞内,还是留在草原,一切都将在那一刻决定。
营垒中,气氛有些凝重。李陵看着韩延年,脸色有些发青。
几十位士兵被扫去兜鍪,杂乱的头发垂在双肩上,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女子。随军出征的大军之中,哪里来的女子?难怪激战右贤王之时士气不振。大军行军途中,严禁携带女子从军,一经发现,军法从事!
出征之前,韩延年负责清点人数,如今在军队中发现女人,他难辞其咎。
至此生死存亡之际,一个处理不好,便会导致军心涣散,在且鞮侯单于的打击之下土崩瓦解。韩延年的目光在一个个兄弟面上扫过。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带有不同程度的伤痕。有的则已经永远留在了草原之上。这群赤胆忠心的兄弟,他怎么忍心处罚?
只是军法无情,作为执掌军法之人,他韩延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手软。所谓“慈不掌兵”,心慈手软的下场,便是整个队伍走向崩溃。
韩延年咬着牙,正要开口,却见军侯管敢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走到他面前,一声不吭地跪了下去,脱下兜鍪,“咚咚”地磕起头来。
韩延年看了看那几个妇人,又看了看管敢。突然之间明白了过来。他顿时大怒:“老子出兵之前,再三叮嘱,此番出塞九死一生,一定要将女人留在张掖。没想到你居然还敢将女人带出关!”
说完,扬起皮鞭狠狠地抽在管敢身上。
管敢胆颤地伏在地上,期期艾艾道:“请韩校尉手下留情,只要留下那女人一条命,属下甘愿受罚!”
周遭数十位士兵见状,陆陆续续地跪了下来。看得出来,这些女人便是被他们带出来的。真是百密一疏,没想到最后整个队伍的生死系在一群女人身上。韩延年抽了几鞭子,想到数十位兄弟丧身草原,顿时恶向胆边生,抽出大剑砍在一位女人身上。
女人们彷佛麻木了,认命般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空洞的双眼透出一股灰色的死意。管敢见状,匍匐爬行到李陵脚下,大哭道:“骑都尉手下留情,属下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骑都尉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李陵转过头去,他知道此时此刻,无法心软。一边是是数十位女人的生命,一边是数千大汉儿郎的性命。他到底该如何选择?
女人片刻间被砍倒在地,管敢爬过去,将一个女人抱在怀中,喃喃道:“她男人已经死了。在关东的时候,交不起钱粮,被税吏活活打死了,她被发配到张掖。她已经没有亲人,我不带她出来,她只能死……”
营垒中,蔓延着一股肃杀的气氛,随时可能爆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