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浚稽山下,战旗猎猎。宽阔的龙勒河从山中走出,缓缓向东方延伸。
李陵捧起手中地图,面色凝重。从居延遮虏障出塞,三十日来未能寻到单于踪迹。如今只能无奈回师,根据陛下指示,循着浞野侯赵破奴开辟的故道,抵达朔方受降城休整。
一想到自己此行无功而返,李陵内心一阵烦躁。在酒泉张掖之间练兵五年,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出击匈奴,洗涮强加在爷爷李广身上的耻辱,重振陇西李家的荣光。此番好不容易获得陛下许可,独自带兵北进,没想到竟是这番光景。
“少卿,何事如此烦恼?”
李陵抬头看去,原来是校尉韩延年。其父韩千秋出击南越,死于王事,所以他被陛下封为成安侯。
只是六年前在大行令任上,因为疏忽,将一封文书留下月余未能上奏,被罢黜侯爵,发配到军中效力。他时刻牢记这份耻辱,希望将来能够凭借战功重新封侯。可以说,韩延年建功立业之心丝毫不比自己弱。
他将手中地图递了过去,轻声道:“出居延三十日,我已将沿途地形悉数画于图中。你我练兵五年,此番出塞未获一战,殊为可惜。”
韩延年闻言大笑:“少卿,丈夫何愁无用武之地。此番与匈奴之战,贰师将军率三万骑兵出酒泉,因杅将军公孙敖出西河,强弩都尉路博德在后接应。你我这五千人马不过是偏师一支,能到浚稽山下,已是侥天之幸。若是遭遇单于主力,岂能生还?”
说完似是想起什么,抽出大剑斩在杨木之上:“路博德这老贼,恁是狡猾。既不愿殿后,直说便是。何必上书陛下,让陛下误以为我等贪生怕死。我等得了陛下训斥,他又能落得了好么?”
“路都尉之前平定南越,被陛下封为伏波将军。虽然被贬北疆,岂会将你我放在眼里。他不愿为你我后援,也在情理之中。”李陵见到韩延年满脸愤怒,不由出言安慰。
说到这里,二人不愿多说。自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大将军卫青先后去世。军中势力以贰师将军李广利为尊,李广利此人虽然与卫霍一般同为外戚,能力却是天渊之别。
首征大宛,六千骑兵、三万步兵,攻打两年未下,最后只剩不到十分之一回到敦煌。二征大宛更是损兵折将,致使六万汉家儿郎,有五万埋骨他乡。此番出击匈奴,正是贰师将军为己正名的好机会,却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先胜后败,将两万骑兵葬送在草原之上。
路博德依附贰师将军,面对逞强好胜的李陵,又岂会给他好脸色看?
空气中有些凝重,二人沉默良久,心下各有所思。韩延年将地图还了回去,提醒道:“还是派人将地图送回朝中,陛下此时也该等急了吧?”
李陵点了点头,当下唤过一人,沉声道:“步乐,你昼夜兼程,将这幅地图送回长安,若有差失,军法从事!”
“诺!我陈步乐必定不负都尉重托!”那人见说,立即单膝跪地,恭敬地接过地图,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好汉子!”韩延年见状,眼中爆出阵阵精光。
李陵有些伤感:“当年我离开长安,陛下许我自行招募勇士,步乐彼时跟随我,一晃便是五年。这些年一直甘心在我身边做个骑士。我李陵若不能建功于漠北,如何对得起这班汉家儿郎?传令下去,明天三更造饭,四更拔营,五更启程,循故道返回受降城休整!”
末了,语重心长道:“前些日子斥候来报,贰师将军败绩后,匈奴各部已在返回途中。草原上形势错综复杂,今晚务必小心谨慎,切记不可大意。到了受降城,才算真正安全。”
韩延年恭声道:“谨受命!”
十月的漠西已是寒风萧瑟,龙勒河上结满了冰。夕阳的余晖照射在冰面上,映出五颜六色的图案,彷佛大汉民族的荣光。李陵坐在大石上,掏出陶埙吹了起来。
匈奴与大汉纠缠不休,自高祖白登之辱,至今已过百年。先祖李广自结发从军与匈奴对战,陇西李家与匈奴的恩怨也已有七十年。先祖李广征战一生,却终生未能封侯。最终走失迷道,自杀身亡。叔叔李敢为此诘问大将军卫青,也被骠骑将军霍去病一箭射死。
七十年了,他势必要让汉匈之战终结在他的手中,俘获且鞮侯单于献于陛下,为整个陇西李家正名!
陶埙声中,逐渐透出一股凌厉的杀伐之声。五千大汉将士逐渐安静了下来,敬重地看着他们的长官,不知是谁依着节拍唱了一句“踏匈奴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零散的歌唱声二三响起,最终汇聚成一股浩荡的力量:
披战甲兮,挎长刀
与子征战兮,路漫长
同敌忾兮,共死生
与子征战兮,心不怠
踏匈奴兮,逐胡儿
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看到眼前的光景,李陵已是热泪盈眶。有了这班生死与共的兄弟,他才敢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说出“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的大话。别人以为他李陵不知天高地厚,只有他知道,这五千人个个都是精兵中的精兵,强手中的强手。当初招募之时,已是楚地的奇材剑客,五年来在张掖酒泉之间练兵,更是个个可以徒手撕裂猛兽,射箭百发百中。
“镝——”
众人爱国之情、袍泽之谊正回荡于胸,远处却传来一阵急切的警报声。
“敌袭!”
李陵一跃而起,伏在地上听了起来。不多时,脸色一变,他站起身来,高声叫道:“传我将令!盾牌手、大戟手前方护卫,弓箭手后方攻击,大车四周作障,防止骑兵冲击。且战且退,到山谷之中寻找退路!”
转头看向军侯管敢,郑重道:“给我侦察清楚,是匈奴哪一部人马,居然有三万骑兵。区区三万骑兵就想吃掉我李陵,未免太异想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