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说客们客套的开场白,下面才是张仪要说的真正的内容。张仪说:“我听说四海之内,从北方的燕国直到南方的赵国,又在联合楚国,拢络齐国,还收集了赵国的部分势力,准备再次联合起来,形成合纵之势。共同对付秦国。这在我看来是十分可笑的。我听说世上有三种情况可以导致国家灭亡,而天下有才能的人终会出来收拾残局,大概说的就是今天的这种情况。前人说过:‘政治混乱的国家去攻击政治清明的国家是自取灭亡;以武力治国的国家去攻击以仁义治国的国家是自取灭亡:逆乎天理民心的国家去攻击顺乎天理民心的国家是自取灭亡。’如今六国财物匮乏,粮仓空虚,还要扩充军队,动员人民前去赴战。在这种情况下,即使白刃在前,斧钺在后,百姓还是不肯拼力死战;再加上赏罚不明、不能兑现,其失败是必然的。”
张仪接下来以秦国作为对比。他说:“现在秦国号令、赏罚严明,所以有功无功之人皆能为国拼力死战。秦国的百姓在父母怀抱之中长大,生来并未见过战阵,并不是天生好战,但一听说作战,都跺脚袒胸,痛下决心,敢于迎着敌人的刀枪剑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抱定必死决心的人,比比皆是。这都是由于贤明的君主提倡勇敢、赏罚严明的缘故。这样的战士就可以一人胜十人,十人胜百人,百人胜千人,千人胜万人,万人胜天下。现在秦国的土地方圆数千里之广,军队有数百万之众,号令严明,赏罚有信,地形优越,诸侯各国皆有不如。凭借这些条件对付诸侯,主宰乃至兼并诸侯是不成问题的。如果财物不丰,粮仓不实,人民不安,四邻不服,那不是大王的过错,不是秦国的资源不足,而是臣下不能用命尽心的缘故。”
接下来,张仪对秦国既往的成功与失败之处做了深入细致的分析。他说:“从前,齐国向南攻楚,向东攻宋,向北伐燕,向西征秦;处于中原地带的韩、魏则供其役使;齐国兵多将广,号令四方,诸侯莫敢不从;齐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谓威势赫赫;齐国打败了五个国家,却因一次失败就导致了灭亡。由此看出,战争是关乎一个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再者我还听说,斩草除根方可不留祸患。过去,秦国与楚国作战,大破楚国,袭取了楚国郢都,占领洞庭湖及江南等地,楚王被迫东逃,退处陈地自守。在彼之时,如果秦国再继续向楚国进军,那么,就可全部占领楚国。占领了楚国,其民则可为秦国所专用,其土地可以为秦国所专用,向东可逼齐、燕,中间可以进攻赵、魏、韩三国。如此一来,一举可成就霸主之名,诸侯朝拜,四邻臣服。可是,秦国的谋臣却不这样做,反而领兵退回,与楚国讲和了。如今楚人收拾好残破的国家,招集回逃散的人民。另立新君,恢复祭祀,重整旗鼓,又率领诸侯与秦国对抗。这样,秦国当然失去了第一次建立霸业的机会了。
“天下诸侯欲有联合,并已屯军华阳,对抗秦国。大王完全可以施用诈计,大破敌军。只要进军到了魏都大梁,围攻数十天,那么大梁可破;攻破大梁,魏国就可全部占领;占领了魏国,那么楚、赵就会打消合纵之念;楚、赵散纵,那么赵国就会处于危境;赵国形势危急,楚国必然孤立。这样,秦国向东可以削弱齐、燕,中间可以进攻韩、赵、魏三国。如此一来,一举就可以成就霸主之名,使四邻的诸侯前来宾服朝拜。可是那些谋臣又不这样做,反而是带兵退走,与魏国讲和,使得魏国得以收拾将灭之国,招集流散的人民,另立新君,再造祭祀。这样,秦国当然就失去了第二次了建立霸业的机会了。
“从前穰侯治秦,意图是用一国之军队,建立两国才能完成的功业。这样一来,士兵终年在外作战,怨声载道,国内的人民也疲惫不堪;而秦国还是没有成为霸主,第三次失去了成为霸主的机会。
“赵国是一个五方杂处的国家。人民不遵法令,难以管理,赏罚不能实施;地理形势也十分不利;国君也不能体恤人民,不能充分调动人民的力量,这本是亡国之势;再加上赵国屯兵长平,与韩国争夺上党地区。大王您完全可以施以诈计,大败赵国,攻破武安。此时,赵国上下互不信任,离心离德,其都城邯郸也就无法守住,此时再趁机攻下邯郸,收取河间,再派兵攻下上党代郡36县,上党17县兵不血刃即可得到。东阳与河外,不经过争夺就已成为齐国的了;中呼池以北,不用争夺战斗也就成为燕国的了。如此一来,占领赵国则韩国一定灭亡,韩国灭亡了则楚、魏不能独自存在。这样一个行动就破坏了韩国,损害了魏国,控制了楚国,向东削弱齐、燕,最后掘开白马渡口,淹灌魏国。此一举可使韩、赵、魏三国灭亡,合纵的联盟就失败了。大王您拱手而得天下,诸侯会接连不断地向您屈服。可是那些谋臣却不这样做,反而领兵退却,与赵国讲和。以大王您的英明,秦国军队的强大,霸主之业未成,反为那些被打败的国家所取笑,这都是因为谋臣太过愚钝懦弱了。”
张仪以赵国为例,继续展开论述,支持自己的论点。他说:“赵国应当灭亡而没有灭亡,秦国应当称霸而未能称霸,诸侯因此看透了秦国的谋臣,此其一;秦国不仅没有接受教训,反而又调动全部兵力进攻邯郸,却又久攻不下,士兵丢盔卸甲,发抖败退,诸侯因此看透了秦国的实力,此其二;军队退却后,又聚集在李邑下,大王又重新组合军队,极力作战,但又不能够取得大的胜利,又只好退兵,再次让诸侯看透了秦国的实力,此其三;诸侯看透了国内的谋臣,又完全了解了我们的兵力。由此看来,我认为诸侯的合纵确实是很难对付的了。军队疲惫,人民委顿,积蓄殆尽,田地荒芜,仓库空虚;而天下诸侯又联合紧密,意图共同抗秦,希望大王认真考虑才是。”
张仪在分析了秦国的一系列的失误之后,接下来就对秦惠王提出了劝告和鼓励。他说:“古人说:‘为人处世,应当日慎一日。’如果谨慎得法,就能消弭祸端,据有天下。何以知之呢?过去纣王为天子,大军有百万之众。左军还在淇谷饮马,右军已到了洹水,淇谷喝干,洹水断流。声势之大,可以想见。但周武王仅率三千哀兵,只用一天的时间,就打破了纣王的国都,逼死了纣王。周武王灭掉了商纣,据有其国,竟无人为纣王感到惋惜和悲伤,这是纣王肆无忌惮、虐待百姓的缘故。
“晋国的智伯统帅三国的军队在晋阳围攻赵襄子,掘开晋水灌城,水淹晋阳,城内锅灶生蛙,晋阳灭亡在即。但智伯骄横狂妄,言语不慎,使韩、魏两国遂生叛心。赵襄子与韩、魏两国联合,击败了智伯,灭掉了他的国家,赵襄子也因而成就了建立赵国的大业。如今,秦国地大物博,方圆数千里,赏罚有信,号令严明,地势优越,其他诸侯国都远远不如。凭借这些条件,完全可以兼并诸侯,将天下据为己有。”
最后,张仪提出了他的连横策略。他说:“我所以冒死前来晋见大王,是为了向您陈述一举打破诸侯合纵联盟的策略,使秦国成就霸主之名的道理,大王可以试行。如果赵国不破,韩国不亡,楚、魏不服,齐、燕不亲,霸主之名不成,四邻不来朝拜,大王可杀掉我向全国示众,以惩戒那些为大王出谋划策而不忠的人。”
秦惠王接受了张仪的主张,经过一番曲折之后,张仪“破纵连横”的策略终于得以成功,使秦国的发展呈现出一片新的景象。
我们对说客似乎历来颇有微辞,认为他们不过是些摇唇鼓舌之徒。其实,说客并不仅仅是所谓的舌辩之徒,好的说客实际上是兼政治家和外交家于一体的。他们要具备如下的素质:1,要有十分广博的历史知识,尤其是要对当时各国的史实了如指掌;2,要有独到的见解,能够见别人所未见,言别人所未言,对一些问题的分析要有震聋发聩的深度,能够警醒君王;3,要有超人的胆略、宏大的气魄,还要有藐视一切的气势和雄辩无碍的辩才。张仪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素质,才能成功地游说秦王。
一席纵横谈,千载霸主功。从正面讲,张仪不仅为秦国的发展和民族的统一做出了贡献,也为后世处理国际关系提供了典范。因此,作为千古第一纵横家,他是当之无愧的。当然,如果从反面看,苏秦、张仪等纵横家翻云覆雨,不求正义,唯利是图,其人格也是极不足道的。也许,这就是政治与伦理的背反,利益与道德的冲突。
二虎相争
春秋战国时期的情形十分独特。说是百家争鸣,实际上,能够在现实中使用的,也无非只有兵家、法家、纵横家而已,至于“不言利”的儒家,似乎过于迂远,没有哪个国君愿意采用。在这数家之中,纵横家没有兵家的光明正大,没有法家的庄严肃厉,似乎只有巧舌如簧的阴谋诡计。
在战国时期,楚怀王是个极其昏庸的国君。他听信了纵横家张仪的挑唆,主动与齐国断交,使得原来就不太牢固的南北连横迅速瓦解。这样,不仅给秦国带来了各个击破的机会,也使东方六国陷入了自相攻杀的危机之中。
楚国和齐国断交后,齐国发兵攻打楚国,秦国也出兵威胁楚国,楚国的处境十分不妙。陈轸对楚王说:“不如以割地为条件与齐国和秦国讲和。”楚王同意了陈轸的意见,便派陈轸出使秦国。说服秦国不要援助齐国。
陈轸原是秦国人,是秦王的大臣,因与张仪争宠不胜,到了楚国,此次出使秦国,自然是回到故乡了。秦王见了陈轸,说:“您是秦国人啊,我与您是故人了。我不才,不善于处理国家大事,没有能留住您,让您去为楚王服务了。现在,齐国和楚国相互攻战,有人说秦国去救援齐国有利,有人说不去救援齐国有利,您难道就不能在为楚王效忠之余,为我想一想办法吗?”
陈轸说:“大王难道没有听说一个吴国人去楚国做官的事吗?楚王非常喜欢这个吴国人,他生了病。楚王派人去探视,说:‘是真的病了呢?还是思念故乡了呢?’左右的大臣都说:‘我们知道他不是思念故乡,如果是思念故乡,那他应该唱他的故乡吴地的歌了。’现在,是我想为大王唱一支吴地的歌的时候了。”秦王听了,认为陈轸思念故乡,效忠秦国,十分高兴。
接着,陈轸又对秦王说:“大王是否听说过管与的事呢?有两只老虎为争吃人肉而打起来,管庄子想去刺死它们,管与制止管庄子说:‘虎是贪婪的猛兽,人肉是它的美味佳肴。现在两虎争食,小虎一定会被咬死,大虎也一定会受伤。你等到老虎受伤之后再去刺杀它,那就会一举而得二虎。虽然连刺杀一只老虎的力气都没有用完,却得到了刺杀两只老虎的名声。’现在,齐国和楚国正在交战,交战就必然要有失败的一方,大王实在没有必要去救援谁。如果齐国失败了,大王可以去救援,这样既得到了救援齐国的好名声,又免去了攻打楚国给秦国带来的危害。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能够英明地决定智谋,又能预知未来的人,即使称王,也是能够做得到的。计谋,是事情成功的根本,而听从良计则是决定存亡的关键。没有正确的智谋,又听取了错误的意见,是根本无法取得成功的。希望大王三思。”
秦王果然听取了陈轸了建议,没有援救齐国。
正所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待其两败俱伤之时,再从中渔利。至于损害的是谁,是不是造成了更大的损害,是不是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陈轸是不考虑的。纵横家的铁血理性,使陈轸只考虑楚国的利益,当然更是为了自己在楚国的地位。
忠奸之辩
俗话说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妻和妾的地位不同,对妻妾的要求也就不同。陈轸以“妻妾之道”论忠奸,可谓别开生面,终于获得了秦王的真诚的尊重,这除了他的机智善辩之外,其一片真情也是不容忽视的。
陈轸离开楚国来到秦国。张仪对秦惠王说:“陈轸作为大王的臣子,经常把秦国的内情泄漏给楚国,我无法同他共事,希望大王把他轰走,如果他再来秦国,希望大王把他杀掉。”秦王说:“陈轸是不敢回到楚国去的。”
妻妾相处图秦王召见了陈轸,秦王问道:“您准备到哪里去呢?我来为您准备车辆。”陈轸说:“我准备到楚国去。”秦王说:“估计您要到楚国去,现在我又知道您到楚国去,难道除了楚国,你已无处安身了吗?”陈轸说:“从秦国出去,我一定要到楚国去,只有这样,才符合大王和张仪的谋略,也可以表明我到底是否与楚国是同党。让我为大王说个故事吧:从前有个楚国人,他有两个妻子。有人调戏那个年长者,结果挨了一顿痛骂;调戏那个年轻的,年轻的却接受了。后来,她们的丈夫死了,有人问那个调戏者说:‘你是愿意娶那个年纪大的呢?还是愿意娶那个年纪小的呢?’那人说:‘我要娶那个年纪大的。’别人不解地问:‘年纪小的答应了你。而年纪大的痛骂了你,你为什么要娶年纪大的呢?’那个调戏者说:‘她是别人的妻子的时候,我希望她答应我;如果她是我的妻子,我则希望她骂那些调戏她的人。’如今,楚王是位英明的君主,昭阳又是一位贤明的大臣,我作为臣子,如果经常把秦国的内情透露给楚国,楚王一定不会收留我,昭阳也必定不会和我共事,因此可以证明我是否与楚国是同党。”
陈轸出去了,张仪赶忙进来问:“陈轸到底要到哪里去?”秦王说:“这个陈轸真是天下最能言善辩的人啊!他认真地注视着我说:我‘一定要到楚国去。’他这样说,我也没有办法。我问他:‘你一定要到楚国去,张仪的话就被证实了。’陈轸说:‘不仅张仪知道我要到楚国去,连路上的人也知道我要到楚国去。过去,伍子胥忠于他的国君,天下的诸侯都想让他做自己的大臣;孝己是个孝子,天下的老人都想让他做自己的儿子。所以,卖仆卖妾如果不出街巷就能卖掉,那就说明是好仆妾;嫁女如果能够嫁给乡邻,就说明是好女子。如果我不忠于楚王,楚国怎会让我做臣子呢?我一片忠心而被秦国抛弃,我不去楚国又去哪里呢?’”
秦王认为陈轸说得很有道理,便待他更好了。
其实,陈轸的话是一种常识,我们不仅在生活中经常遇到,也是我们每天都能想到的事情。然而,为什么我们看了上面的故事后还是觉得新鲜呢?关键就在于我们被现实中的种种尘俗迷住了眼睛,被人性中的种种弱点所征服,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
中庸之道与画蛇添足
中庸之道深得圆融的精髓。孔子倡言“过犹不及”,“执两端而用其中”,实在是一种极高明的处世哲学。在木棍粗细不同的两端中找出一个支点,这个支点可能更偏向粗的一端,看起来并不公允,却能把这根木棍支起;如果找出一个长度的中点,看起来距两端相同,很公允,但却支不起木棍,办不成事情。世事纷纭,并无绝对的公正,就像世上的树干必然两头粗细不一样。因此,“允指厥中”的处世哲学也就十分有用了。中庸之道绝非“不偏不倚”,而是有偏有倚,在尽量避免矛盾、斗争、消耗的前提下找出一条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成功,为矛盾的各方谋取最大的利益,这便是圆融,便是中庸之道的精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