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轩与王重楼一同盘膝坐在庭院廊中,缓缓诉说那场雪中厮杀每一个细节。如果出刀不够果决,刀速过于求快而余力不足,或者应对不当浪费了丁点儿气力,都要被王重楼拿刀背狠狠一阵敲打,教训后才附带几句简明扼要点评,王重楼终究是用刀用到极致的高手,几句简略点评便令秦轩眼界豁然开朗。秦轩不要那上乘口诀,王重楼也不主动抖露出压箱本领,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谜一般,就比谁的耐性更佳。
王重楼道:“你小子现在疯了一般练剑,真要凭一己之力出为老燕王报仇吗?你做了燕王励精图治几年,向江湖高手重金悬赏道德宗宗主头颅,在一路打到北漠王都岂不更轻松,以你妹妹对你的感情,这王位他岂会与你争,这不比你自己练刀要轻松许多。
秦轩低声说:“有些事终究要自己去做,交给别人岂不变味了。“
“这凉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王重楼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肩膀上,后者差点前扑倒地,一个摇晃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秦轩自嘲道:“老爷爷你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现在山下局势不稳,玉儿的二叔岐王对王位暗中窥视,手中又掌握者燕京卫戍兵马大权,凭你的个性恐怕不久就会把我赶下山去去保护玉儿吧!王重楼道
秦轩将手放在长刀放在刀鞘上,苦笑道:“还能怎样,先去阁内找本速成的内功心法,然后听天由命。实在不行,便把乱七八糟的各派武学都囫囵吞枣死记硬背了,以后临阵对敌,总能占到点小便宜。我的根骨应该相当一般,不太可能像老爷爷这般一力降十会。若再不使点登不上台面的小伎俩,何时才能去那北漠。
有一句话恐怕王重楼也没听到“又何时能去那顾家剑庐哪”
徐凤年缓缓起身,明日还要早起。
果如王重楼所料,担心玉儿的秦轩并没让王重楼在山上再呆太久,便命令王重楼下山去保护玉儿。
不过临走之前王重楼说要介绍鹤鸣山掌教田玉华当秦轩第二个便宜师傅。
秦轩没有拒绝,田玉华是盛名已久的天下有数高手,能见识见识沾点道家仙气总是好事。
这一年,徐凤年于暮色中再入鹤鸣山光明顶。
在世子结庐而居的草亭旁两位白发老人负手而立,其中一位旁边跟了一位小道士。
虽说秦轩来鹤鸣山日子仅有半年,可对这位掌教身边的跟屁虫小道士倒印象极深,再说一大堆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道士喊这小道士师叔,想不令人印象不深都难。小道士名叫洪洗象,据说田掌教下山三年只为请小道士上山。请上山后不已师徒相称,反而以师兄弟相称。令门中年岁大的道士们苦笑无言。
两位老人一人自然是那器彩韶澈的老供奉王重楼,还有一位老道鹤发童颜,身材极其魁梧,并不比王重楼丝毫逊色,这样的体格在道门中实在罕见。自然便是见过一面的鹤鸣掌教田玉华。
见到提刀的徐凤年,两位老人都没客套寒暄。
三人在离白象池不远处的悬仙棺止步,只有一栋小茅屋,看来就是世子殿下的住所,扎了一圈青竹篱笆,屋前摆放了一副桌椅,秦轩和老道士坐下后,洪洗象主动去屋内拿了套简陋茶具,蹲在一旁煮茶。
身份无需猜测的老道士慈眉善目,微笑道:“天下剑法分站剑,走剑和坐剑,难度递增,最终成就的高度却说不准。我们武当素来不推荐那枯坐的坐剑法,有违天道,站剑和走剑两道却还有些心得,不知道世子殿下是要学站剑还是走剑?”
秦轩平淡道:“我来练刀。”
煮茶的洪洗象翻了个白眼。
老道士和气道:“剑术刀法,殊途同归,皆是追寻一人当百的手战之道。像那位邓太阿,只是拎了一枝桃花,说剑亦可,说刀也亦可。”
秦轩不想浪费时间,与老道士论道,实在是无趣。于是问道:“站剑走剑有何区别?”
老道士笑呵呵道:“站剑简单来说就是出剑停剑较多,剑势较为迅猛,如冬雷轰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走剑重行走,连绵不绝,如夏雨磅礴,泼墨一般。世子殿下若是喜欢站剑,山上有几套小有名气的剑法,配合鹤鸣独门心法《摘元诀》,相互裨益。若是更青睐走剑,也无妨,玉珠峰有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其言精微妙契,深得剑术精髓。”
徐凤年思索片刻,问道:“田掌教所谓坐剑,是什么”
老道士为难道:“这枯坐法是吴家剑冢的家传,外人不得而知。”
年轻师叔祖给两人各自递了一杯茶,茶是山上野茶,水是泉水。
徐凤年喝了一口,笑道:“忘了恭喜田掌教出关。”
老道士笑着点了点头。
洪洗象却是悄悄叹息。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田掌教当真一指劈开了那条沧澜江?”
老道士摇头道:“不曾。”
徐凤年如释重负,眼前雄健老道既然排名还不如王仙芝,那一身神通弱点总是好事。
洪洗象嘀咕道:“是两指。”
仙人指路斩大江?
沧澜江,那可是大燕境内最大的一条江啊。
秦轩一口茶水喷在对面的道门老神仙脸上,掌教鹤鸣山三十年的老道士只是轻轻抹去,转头瞪了一眼多嘴的小师弟。秦轩赶紧告罪几声,田玉华倒是好脾气,不以为意,继续喝茶,秦轩年悄悄打量这鹤鸣山第一人,额心泛红,如一枚竖眉。虽是鹤发,容貌却并不显老态。秦轩猛地记起少年时在燕王宫武库内随手翻阅过一本《三千气象》的道教旁门典籍,提及鹤鸣山有一种玄奥内功,太上玉液炼形,先成丹婴,游五脏,再贯通四肢,可红血化白乳,容貌如少年,寒暑不侵,谓之初入长生境。这类雪泥偶尔留爪的文字记载,秦轩一直不当真,但亲耳听到那两指,再亲眼看到田玉华隐约外露的巍巍气象,不得不信。
老道士喝完茶后离去,秦轩看到洪洗象还蹲在一旁发呆,皱眉道:“小道士,你还不走?”
洪洗象哦了一声,缓慢走回小莲花峰,途径三宫六观,无数大小道士口口尊称师叔祖太上师叔祖,他都应下,一些个熟悉的晚辈,还会驻足聊上几句。慢腾腾走到登仙崖,发现掌教师兄就在龟驼碑下站着,洪洗象加快步子,喊了声大王师兄。山上他们这一辈,已是最高,不像龙虎山掌教之上还有岁数破白不理尘事的闭关真人。鹤鸣山还有个姓王的师兄,用剑冠武当,习惯性被洪洗象称作小王师兄,在大莲花峰那边噤声悟剑已十六年。
几乎比洪洗象高出一个脑袋的王重楼转身看到闷闷不乐的小师弟,打趣道:“私藏的**又被你陈师兄缴走了?”
洪洗象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田玉华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踩着月光而去。
秦轩练了一趟滚刀术,并无套路,最重要的是第一刀角度和走势,随后连绵几十招上百招都按照这一刀顺势而走,如何出刀最快如何出刀,力求一气呵成,不留间隙,用最省的力气使出最迅捷的刀,这不是老魁的私囊教授,是秦轩自己琢磨出来的简易刀法,说是滚刀,十分贴切。比较田掌教所说的站剑走剑似乎都略有不同。回到茅屋躺下,是张硬板床,跟这鹤鸣山一样硬气。秦轩对此倒是心无芥蒂,归功于三年游历在荒郊野岭风餐露宿惯了。桌上除了一盏油灯,还有两摞泛黄书籍,两本剑谱,一本《摘元诀》,最下面是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秦轩并无睡衣,干脆熬夜把这几本东西都死记硬背下去,鹤鸣心法口诀在江湖上流传甚广,大多是一些伪作,冠以玉柱内功的名头,依然十分抢手,但的确也有一些货真价实的下乘玉柱心法被江湖人士熟知,鹤鸣山这边也从不刻意绞杀阻拦,因为玉柱心法高明不假,却只是那阴阳鱼的一条阴鱼,还需要鹤鸣山道士日复一日的独门锻体术相辅相成。
秦轩对剑谱并无兴致,《摘元诀》也不觉得有益,唯独对《甲子习剑录》爱不释手,这本六十年练剑感悟是鹤鸣山一位先辈祖师爷的心血之作,只是言辞晦涩,不太容易上手。秦轩看了眼蒙蒙亮的窗外,放下《甲子习剑录》,提着长刀走向白象池,越是走近,瀑布击石声愈烈,扑面而来的清冷水气,池中有一块突兀而出的大石,秦轩沿着白象池边缘行走,竟然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入了瀑布内,原来这座挂象牙瀑布的悬仙峰被鹤鸣山先人鬼斧神工凿空了内腹,传说有真人在此乘虹飞升,留下一柄古剑在池中。
秦轩立定,离这条白练瀑布只有两臂距离。身上衣衫渐湿。
秦轩竭尽全力横劈出一刀。
那老道士两指便截断了江河,咱这全力一刀又如何?
秦轩一阵刺骨吃痛,绣冬刀只是与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刚刚接触,就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弧线,坠落在地上,秦轩抬手一看,已经裂开一条大血缝。徐凤年咧嘴笑了笑,去捡起长刀。长呼出一口气,再劈出一刀,结果照样是长刀甩手的下场,秦轩倒抽一口冷气,撕下身上一片布料,缠绕在手上,坐在地上拿起长刀,已经不去奢望一刀平稳横劈出一道缝隙,只求不脱手。
换了左手再来一刀,更惨,连人带刀都摔出去。
年轻师叔祖不知何时来到洞内,惊讶道:“你跟陈师兄当年练剑一模一样。”
秦轩苦中作乐道:“高手都是如此。”
洪洗象轻轻道:“只不过听说陈师兄到了你这年纪,一剑可以砍出几寸宽的空当。”
秦轩低头用嘴巴系紧左手伤口的布条,不理睬洪洗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