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荫道上的人因为共同前往一个村子而有了种微妙的关联,于是路上的话便多了起来。他们边走边聊,聊聊庄稼的种植情况,聊聊家庭,也聊聊女人。走得热了,他们便坐下来小憩一会,或喝口酒,或抽根烟,或者在路边打个盹。
到亲戚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当空。亲戚们总是热情好客,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泡茶,烧点心。妇女在灶边忙碌,男人则坐在桌子旁陪客人聊着天。他们会不时地给你添茶,给你递烟。
吃了饭,我们便从亲戚家告辞。回来的路上,我们又会碰到那些一起“走端午”的人,父亲继续和他们畅聊。这样持续个三四天,等走完了端午,端午节也就过去了。
现在,端午节又快到了。我不禁想念起我的家乡,想念起家乡“走端午”的情景。我知道,村里依然有人拎着粽子走亲访友。我也知道,现在交通便利,他们可能一放下手中的东西马上就告辞回家了。又或许,很多人已经不会包粽子,他们的粽子都是从超市里买的。
于是,我愈加怀念童年的端午节,怀念那些散落在林荫道上的乡情和欢愉。
就这样寂静欢喜
暮春时节,一个清凉的早晨,父亲扛着锄头去种丝瓜,我欣然同往。
朝阳把田野镀上一层金黄色,父亲猫着腰,挖好坑,把丝瓜籽放到每一个坑里。末了,他用锄头把土重新铺平。
过了几天,两片圆滚滚的叶子探出头来,就像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我蹲在田边看它们,多么柔嫩的叶子啊,怎么承受得了日晒雨淋呢?我很想拿个罩把丝瓜苗罩起来。父亲说,放心吧,生命的力量比你想象地强大多了。可即便这样,我还是三天两头去看丝瓜苗,我怕它们在某一夜忽然枯萎了,或者被小动物咬了。
好在瓜苗茁壮成长,越来越高,很快长出了长须。父亲说,我们得给丝瓜苗立根竹子,才能让它们往上爬。丝瓜苗的触须是有灵性的,父亲插上细竹子,触须就方向明确,往竹子上靠。再去看时,它已经牢牢抓住竹子,像有力的爪子。它像攀岩运动员似的往上爬,茎变粗,叶变大,触须也变多。
丝瓜藤越爬越高,到后来,它们比我还高了。我望着高高在上的丝瓜藤,欣喜不已。
父亲给丝瓜的时间,往往少得可怜,他从不会把打理蔬菜当成一件正儿八经的农活,这也许恰恰说明农村人的勤劳。吃早饭前,父亲拿着铲子,给蔬菜除草,或拿把镰刀,割些草铺上。这时,父亲是快乐悠闲的,他叼着烟,哼着曲儿,随意轻松。
父亲给丝瓜搭好一个架子,丝瓜就长到瓜架上。小时候,我最喜欢和父亲一起摘丝瓜。夏天,烈日高照,我爬上瓜架,伏在绿茵茵的瓜架上,那绿色仿佛要把我吞没。我利索地拿剪刀剪下丝瓜,抛到父亲的手上。少时,我比较调皮,不愿意拿篮子上瓜架,便蹲在瓜架上,摘一根向父亲抛一根,丝瓜就像蹦出水面的鱼,在我与父亲之间起起落落。我们总能摘满满的一篮。每当父亲拎着丝瓜往家里走的时候,我就高兴地在他身边蹦蹦跳跳。
豆腐丝瓜汤是母亲的拿手好菜。母亲先把豆腐切成小块,再放入油锅里烤黄,捞起,接着将丝瓜切成条放入高汤,待七八分熟后放入烤好的豆腐。母亲不满足单纯的丝瓜加豆腐,总要加一些腊肉。自家腌制的肉,有独特的风味。虽然丝瓜的外表不太受我的待见,但豆腐丝瓜汤却让我舌下生津,食指大动。
丝瓜籽是自家留的。父亲像钦点大臣的皇上一般,选一根长得又直又好的丝瓜,宣布:这就是留种的丝瓜了,叫丝瓜王,你们千万别把它摘了。他于是给这根“钦点”的丝瓜做上记号,从此,丝瓜王傲居孑立。
南方的夏季,热浪袭人,父亲总会将桌子搬到通风的门口。一家人坐在门口,吹着凉爽的夏风,吃着新鲜时令的蔬菜,寂静欢喜。
一抛一抢的生活热情
我的家乡有一个风俗,就是新房落成时房主要抛馒头,而村里的乡亲都要来抢馒头。新房落成这天,户主早早地准备好馒头、零食,还有零钱。抢馒头的人早已拥挤在屋檐下,他们有的拿着塑料袋,有的拿着麻袋,更有的是拿着渔网来的。
抛馒头的风俗由来已久,因为馒头是“发物”,馒头中间有一红印,“抛馒头”是寄寓日子“红红发发”。按习俗,建新房上梁时,要念吉言:“左面生起青龙山,右面生起白虎山;后面造起宰相堂,前面造起状元府。左边造起金银库,右边造起五谷仓。还有一丈二尺零余地,留与子孙后代造牌坊,牌坊上雕大字,驸马探花状元郎。”这里皆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既要新居安全宜居,又要金玉满堂子孙有出息。不论现在还是过去,人们的心愿一直如此。试想,这样的人生美景,谁不愿得到?
吉时到了!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占据有利位置,紧紧盯着抛馒头的人的一举一动。
开始抛了!
那些蹦得老高的年轻人,不时被旁边的人用力地拉下来,有的甚至碰了一鼻子的泥土。但是他们并不会发怒,而是一个鲤鱼打挺,又起来抢馒头去了。年龄稍长的,就在外围寻找机会,小孩子们更是到处乱钻。扔东西的人也有意逗弄人群,高高举起的手臂这边甩甩,东西却朝另一个方向飞去,原来是假动作。人群一窝蜂地朝降落的地点奔去,房顶又有馒头降落,于是又有人折回来。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人们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
这样的抛撒大概会持续十几分钟。东西都抛完了,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站在房顶的主人边说慢走,边露出满意的笑容。
回去的途中,众人免不了要回味一下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也要显摆一下自己的“辉煌战果”。如今,物质生活都已丰富,人们并不介意自己抢到了多少,房主也不介意自己抛了多少。但是这一抢一抛当中,我分明看到了人们对生活的热情。
一条川流不息的绿河
初夏,绿叶重新挤上枝头,满世界的绿,浩浩荡荡地扑入我的视野。初夏的绿不同于春天刚来时能掐出水来的那种嫩绿,也不同于盛夏时节老成庄重的墨绿,而是光亮亮、明晃晃的新绿。
我所有关于初夏的记忆,都在这片新绿中奔涌而来。
年少时,屋子附近有一片杜仲林。初夏时节,树叶挨挨挤挤、密不透风,织成一把巨大的雨伞,挡住日渐趋暖的阳光。鸟儿在绿叶丛中飞蹿,落下一地叫鸣声。它们间或张开翅膀互相打闹嬉戏,又或放开喉咙婉转歌唱。
晴朗的午后,阳光在绿叶上跳舞,把杜仲林上空映得格外明亮。舞蹈着的阳光如同粼粼波光,随着风吹叶动,在我眼前来来回回地游荡。
这是一段闲适而惬意的时光,春的慵懒已然消逝,夏的炙热还未来临,没有了鲜花,亦还没有蝉鸣,世间唯有新绿。
连通我们村与县城的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公路。路的两边都是高大的乔木,从小到大,我无数次坐在车上,与路旁的绿色两两相望。初夏,绿叶占满枝头,一团团、一簇簇,绿得几乎能流下汁来。生长了许多年,公路两旁的树已经很高了,树枝在空中彼此拥抱,搭成了一座翠绿的拱桥。
我与汽车无数次钻进绿阴,甩掉初夏时锋芒渐露的阳光。汽车飞快地前进,粗壮的树干纷纷后退,这多像韩国电影里的唯美镜头。我抬头,透过天窗向上望,发现绿叶正排着队在头顶掠过。我看见的,是一条川流不息的绿河。
家乡的公路多弯道,使我与绿叶之间的关系变得异常有趣。一串又一串的绿忽而朝我靠近,瞬间又离我远去,像渴望引人注意的淘气孩子。假若车窗开着,绿叶还会伸进窗户,挠我的脸或肩膀。我偶尔袭来的瞌睡,总在绿叶的逗弄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多次,我坐在开往异乡的车上,看着一闪而过的绿叶,心里忽生苍凉。我难过的是,我与绿叶并行的机会并不多,而能欣赏纯如婴儿眼神的绿叶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蓦然体会到,巴金说的“每一片绿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是多么贴切。
上大学时,我很少能坐车在家乡的公路上飞驰,但对初夏新绿的钟情并未减退。学校操场边一排排的法国梧桐,是我的最爱。我曾多少次打着看书的幌子,望着梧桐叶发呆。每当这时,脑海里便不期然闪现出那条川流不息的绿河。我在绿得发亮的树叶下浅睡,不知那些嫩叶窥探过我多少浅梦。
离开学校后,每次谈到大学,我印象最深的居然是校园里的梧桐树。初夏的绿,是我记忆里最明丽的色彩。或许,那也是树叶的生命里,最骄傲的色彩。
感慨人生的阿福
第一次见到阿福,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他跟在我父亲身后,背着一大捆野猪夹,穿一件淡黄色的中山装,一条泛白的牛仔裤。
趁着父亲进屋忙活,他如一个老朋友般和我聊起了天。他说以前和我父亲是很好的朋友,一起读过三年书,只是这些年联系少了。他说,你父亲学习好呀,人很聪明。在这个微醺的午后,一些旧时光的片段缓缓钻入我的耳朵。
父亲从厨房里端出点心,拿出啤酒。酒过三巡,他的脸上一片黑红,一只眼睛永远眯着,头发油腻,大粗脖子黝黑。听父亲说,他的一只眼睛在很小的时候瞎了,所以整个脸看起来有些不对称。
阿福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下午跟我一起去山上探测路线吧,我要在野猪经常出没的小径里埋下野猪夹。
哦。
我到底还是跟他去了。他背上一大串野猪夹,又顺手拿了把小锄头。我们在山里逛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路径。他抽着烟,在小径上来来回回地晃荡。一路上,他和我说了不少关于捕野猪的经验。他说,不要把自己的体味带到野猪夹附近,要是让野猪闻到了人的气味那肯定没戏了。
到了一个狭小的地方,他忽然趴倒,说,这是个野猪必经之地。他马上卸下背上的东西,掏出小锄头奋力挖了起来。挖好坑后,他把野猪夹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对我说,放野猪夹的时候一定不能少了这根安全带,不然很危险。当然,用安全带也有坏处,如果你忘了把安全带解下来,就是站在门缝后等天亮——没戏了。
我“扑哧”笑出声来。他抬头看了看我说,你别笑,对于埋野猪夹我还真有一套。接着,他和我说起他捕到过多少只野猪,多少只野兔,多少只猹……说只要努力付出,总有收获的。
放好了!他直起身,长长地舒了口气。
临走的时候,他又看了看四周,说,这个地方肯定有戏,捕到野猪了少不了你一份。
我笑了笑说,能不能捕到还不一定呢。
几天后,我闲来无事,又溜达到了放野猪夹的附近。远远地,我不敢相信地看到一头野猪正在拼命挣扎。我马上给阿福打电话,他兴奋地说,我没说错吧,那个地方肯定有戏。
他很快赶到了,手脚麻利地把野猪绑好,装进麻袋里,用三轮车运到城里。回来后,他来我家喝酒,他一脸感慨地道:“当时我们村有多少人嘲笑我,说我个独眼龙能捕到野猪那是白日做梦。到目前为止我也算是捕到十头野猪了……”他凝视着桌上的酒杯,话语里沾满了苍凉。
我说:“你不是跟我说过吗?只要努力,肯定有收获的。”
“是呀,这句话我今天晚上也要送给你。你看到我的艰辛了吧,你可千万别学我这样。”喝了口酒后,他接着说:“当初我和你父亲一块学习的,他学习好呀,人又很勤快,你看现在我和他的差距……”
我也喝了口酒,一股子刺鼻的味道忽然溢满我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