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餐桌上鸡鸭鱼不鲜,野生菌却成为更奢侈的美味。
住在木槿的花蕊里
外婆家在村尾,与村子大约隔着两三百米路。村子通往外婆家的路是一条小径,两边种满木槿。那是一种不太高的灌木,几乎与一般人齐肩。每当夏季,木槿花总把小路上空映得红彤彤的,仿佛飘满朝霞。
离外婆的院子越近,木槿就越密集。盛夏时节,行走在这样的花丛里,着实是一种享受。外婆的房子就被淡淡的红光所笼罩,住在那里,就像住在花蕊里。
一日清晨,我从浅浅的梦魇里醒来,趴在窗口,看见外婆和几位邻居在采木槿花。是的,木槿花可以做菜,这么多木槿花,光外婆一家人怎么吃得完。
她们都是年过六十的人,声音慈祥而温和,质朴得像温润的玉石。
她们左手挎着竹匾,右手在木槿树上翻动。木槿花一朵朵跳进竹匾,竹匾慢慢地红成一片。
中午,外婆做木槿花豆腐汤。她把木槿花洗净、沥水,放到汤里煮,然后放入切成片的豆腐,再加入大蒜、生姜等佐料,最后盖上锅盖。
木槿花豆腐汤清爽、口感好。外婆的拿手好菜是油炸木槿花,临近中午,她开始清洗红木槿花,泡过水后的红木槿花分外妖娆。洗好后,外婆把木槿花放到篾篮里沥水,然后开始调面粉。将面粉调成糊状后,把木槿花放进面粉里滚动,于是每一朵花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面粉。一切,总算准备就绪。
我去灶口烧火添柴,外婆把猪油倒入锅里,等锅里的“兹兹”声愈演愈烈,外婆将木槿花放入锅里。不久,木槿花黄了、脆了,外婆就把它们捞上来放在铁丝网上沥油。美味已经近在咫尺。
终于等到开饭。我轻轻一咬,只听口腔里嚓嚓响,瞬间,阵阵香味从口腔里漫延开来,溢入胸膛。离开外婆家好久后,我还惦记着那又松又香又脆的木槿花。
唯愿生命从容
如今想来,教我从容二字的应该是我家的那头牛。在上初中之前的时光里,我有许多与牛相伴的时间。一有空,我便鬼使神差地跑到偏房看牛吃草。
牛是通人性的动物,它远远地就能听出是我的脚步声,但它并不会表现出热情洋溢的样子,这与我家的狗截然相反。它扑扇耳朵,嘴巴不紧不慢地一张一合。我从没见到过这么从容的吃相。鸡啄米,那速度之快令人惊讶;猪抢食,那毫无风度的样子也让人喷鼻。但牛却全然不同,哪怕是看到金灿灿的玉米饼,它也不会表现出火急火燎的样子。它伸出舌头,慢慢地把玉米饼卷进嘴巴,开始细细地咀嚼。我想,狗要是看到骨头的话,早已开始狼吞虎咽了吧。
牛的从容也表现在它的步调上,它走路永远是从容优雅的,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将头抬起,一边扑闪耳朵,一边摇晃着脑袋。如果它走在石板路上,你便更能领略它的步调沉稳,“咚、咚、咚、咚”,均匀、有力,几乎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
牛的勤劳务实是众所周知的,从鲁迅的“俯首甘为孺子牛”便可见一斑了。它仿佛很清楚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当看到犁与牛鞍的时候,便立马安静下来。它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将军,一动不动地立着,等主人给他套上牛鞍。它非常敬业,背上牛鞍后就乖乖地走向田地,从不拖泥带水。牛的默默无闻或许体现在它耕作的时候。它不会在耕田的时候叫唤、撒欢、心不在焉,只会卖力地拉着犁在田野上来来回回地重复。它的脚步异常矫健,对它来说,耕田似乎不用费什么劲儿,它与犁经过的地方,泥土便被翻新了。
在以前的农村,牛是最主要的劳动力,家里的田地全靠它来耕,不是有人说“一牛可代七人力”吗?春天是耕牛最繁忙的时候,它把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交给了主人手中的犁,只在早上、中午、傍晚时才有机会匆匆进食。等主人家所有的田都耕完了,它才可以卸下重任,过回无忧无虑的生活。少时,我常听大人们讲,要是没有牛,咱就累成狗。
牛的工作可不止耕田,它还经常充当运输工的角色,诸如驮米、驮草,运砖头、运石头……如果你觉得牛很古板,那就错了。偶尔,它也会撒撒野的。如果因天气不好太久没出牛栏,或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它也会“挥洒豪情”。
那时,它会扬起尾巴,撒开四蹄,在田野或小路上肆无忌惮地狂奔。这时,它孩童般的顽心来了,不管是不是主人,都对它无可奈何。它喘着粗气,竖着尾巴,所到之处尘土飞扬,大有“飞沙走石”的意思,它彪悍的一面在此刻显山露水。
牛还是通人性的,等玩尽兴了,便会乖乖地回到主人身边。当然,主人总难免要责骂它几句。那时,它便习惯性地扑扇耳朵,摇摇尾巴,表现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我与牛相伴的时间很长,却没能铸成它的坚韧品格。我只想,这辈子,就像它这么从容吧。
隐约又听到了那声低哞
我十岁时,家里养了一头牛,每到周末就由我去放。我深知这头牛的劳累,所以总是带它到草最嫩的地方去。和我一起的小伙伴都把牛拴在树下,他们可以趁机跑到林子里采野果,跑到小溪里洗澡。我从不这样,我总是拉着牛绳,牵它到草肥的地方。还要拿个拍子,给它驱赶牛虻和苍蝇。等它吃得差不多了,我就拉它去喝水。
我深知它肩负了太多的重担,除了负责自家的几亩田,它还要耕别人家的田,赚点钱来开销紧巴的日子。它每年产一头小牛,这就是我的学费了。
它很乖巧,每当牛绳断掉的时候,总是静静地等主人穿上再跑出去吃草。它不像别家的牛,一断牛绳就扬着尾巴四处撒野。
它和我很亲近,吃饱了就卧在地上,用粗粝的舌头舔我的手背,有时还用头摩挲我的身体。它东张西望,耳朵扑扇扑扇的,很多时候总是安静地看着我,不时用尾巴拍打自己的身体。每到这时候,我就想流泪。
有一年春天,邻村的王小二说要借我家的牛耕几天,每天一百元。
我母亲用玉米饼把它喂得饱饱的,就让它出发了。
过了五六天,王小二来了。他说,牛拴在村口的草地上吃草,让我们自己去牵回来。他给了六百块钱就走了。我和母亲急忙到村口看牛。
见到它的时候,它疲惫地看着我们,眼眶旁的睫毛已经被泪水打湿,肩上被牛鞍磨出了血泡,屁股上到处是皮鞭留下的痕迹。再往下,牛腿处的伤口赫然在目。母亲哭了,她颤抖地抚着牛背,眼泪滂沱。
后来才知道,王小二借了我家的牛后就没日没夜地耕田,每天只给它吃一小捆玉米杆。有一天,下过雨,路很滑,牛在经过一片岩壁的时候摔了一跤,但是王小二依旧赶它去耕田,耕不动了,他就拿皮鞭抽。
他不仅耕完了自家的田,还把亲朋好友家的田也耕了。天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家的牛承受了多少皮鞭。
那几天,我们全家人都很悲痛。我母亲给它吃鲜嫩的草,给它吃金黄的玉米饼。周末,我带它去绿油油的草地,给它驱赶那些叮在伤口处的牛虻和苍蝇。它的伤,终于慢慢好了。
后来,我们还是靠它耕田得来的钱抹平我们皱巴巴的日子。但是我母亲总要时不时地跑去看人家是不是亏待了它。
大二那年,家里再没钱供我上学了,母亲决定把牛卖了。客人来的那天,母亲又给它做了金灿灿的玉米饼。她一个一个地喂着,嘴里喃喃自语:“快吃吧,以后恐怕再吃不到我家的玉米饼了。”
客人到了,我母亲去牛棚里牵牛。它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前腿死死地蹬住地,怎么也不肯出来。
母亲说:“出来吧,你为我家已经付出很多了。新主人来接你了,你去为他效力吧,他不会亏待你的。”
牛还是没动,它用前腿死命地抵住门槛,牛角抵在门柱上。
母亲怎么也拉不动它。她转身到门外拿来一根木棍。回来的时候,她哭了,边哭边用木棍敲着牛屁股,喊道:“出来吧,你去新主人那里也要听话,用心干活,不要撒野,主人不会亏待你的。”
它依旧没动,像孩子般低着头。终于,它慢吞吞地走出来了。它迈着沉重的步子,一直盯着我和母亲。它的眼角又被泪水打湿了。
买牛的付了钱就走了。母亲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叮嘱道:“你要给它吃鲜嫩的草,给它做黄灿灿的玉米饼,干活让它悠着点。”
送了一段路,母亲终于号啕大哭起来:“走了,终于让我送走了。
我送它的时候,它一直回过头来看我,都说牛是通人性的,它是舍不得走啊。”
许久,我们又隐约听到了它的低哞。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后来,我家再没有养过牛。
转眼许多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依然清晰地回荡着它的低哞。是它,扛起了我们最艰难的岁月,同时也让我明白,自己该肩负起什么。
用心生活过的时光
家乡的树叶在秋尽时飘落,山野上枫叶披红,银杏戴黄,色彩纷呈。
幼时,我与外公外婆独居山上,火红的枫叶让我着了迷般地欢喜,也让我兀自忧伤。入冬后的某个下午,我听到簌簌的落叶声,连忙像追悔失去的时光一般奔跑出门,目送离树的枫叶。有些树叶像是预知自己的离别,告别树枝,在空中转着好看的圈圈。也有一些树叶,因为冷不丁的一阵风而从树上跌落,还没准备好降落就匆忙坠在地上。我几乎能感知到它的叹息与惊慌。
那时,我常常牵着牛在树林里闲逛,有许多目睹落叶的机会。高兴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树叶的舞蹈,难过的时候,觉得那是树叶决绝的告别,有时甚至会对着落叶流泪。
吃过晚饭,我便到野外晃荡。我外公有一杆猎枪,总在饭后去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到山鸡。我当然不会放弃这么刺激的事情。
冬天的夜晚,山与树都成了剪影。在寒冷的晚风中,我和外公忍不住浑身哆嗦。外公扛着猎枪,我紧随其后。我们穿过田野,在小径上蹑手蹑脚地前进,又或在树下静静地守株待兔。
那时我才发现,冬天有冬天的诗意。迷蒙的远山,清瘦的树枝,辽阔的田地,幽静的树林都别有一番风光。如果恰巧月华如水,夜空之下的一切就会变得扑朔迷离。冷风绕过我的耳朵,留下冬的寒意,却因为心的开阔而能忍受。如今,在舒适环境里待久了,心也闭塞了,再也不能忍受大自然的磨砺,也享受不到它的恩赐。
后来,我住到了城里,与同学们一样,整天看电视、玩游戏。其实这并不比我在山上玩耍更有乐趣。我不由得想起了山野中那些时光,也突然明白,弥足珍贵的,都是那些用心生活过的时光。
在原野上奔跑
午后。
写下这两个字,所有以午后为轴心的时光都向我袭来,纷纷扬扬。
所有与午后有关的时光,似乎都如同装在玻璃瓶里的水,纯净、恬美。
午后,外公外婆上楼睡觉,楼下就只剩我和一只大花猫,当然还有几只老母鸡,不过它们一刻也不愿待在家里,总在门口的茶树下,刨得尘土飞扬。
没过多久,花猫也呼呼入睡了,母鸡不知又跑到哪个地方散步去了。远处的蝉鸣密集地传过来。当时,我只知听蝉鸣,看地上的蚂蚁忙碌地爬行,看门口的枣树叶时不时地翻动,不知道这是所谓宁静。而今我懂得什么是宁静,却再也没有那么宁静的画面了。
在某些阳光大好的午后,我会一个人到田野上奔跑。春末夏初,田野里的草长得正茂,我赤着脚在草地上飞奔,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空气,芬芳的青草味常常灌满我的鼻腔。
多年后,我分析这段时光,发现少时的自己在那些午后快乐得那么纯粹。我在原野上奔跑时,没有欲望,没有惆怅,我所体验到的就是奔跑的快乐,是足下之痒带给我的愉悦。
后来,我在一家辅导机构上班了,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时间久了,内心的不安便破土而出。发呆的最好时光是午后,早上太匆忙,晚上太繁乱,深夜又太伤感,这好比喝酒总要找到好的下酒菜一样,发呆也需要好时光。
夏日的午后,总是非雨即晴,而我发呆的时刻又总以晴日居多。
晴日天蓝,这是发呆的最好底色。蓝天边缘经常有云相缠,这又是发呆最好的衬托,于是发呆有了最好的意境。
这样的意境下,内心是颇为潮湿的。这大概因为我身在此地,而理想在彼地。所以,发呆成为最好的桥梁,午后而是架桥的好时刻。
我在那个辅导机构干了三四个月,一个个午后就如同一个个格子,装满我的憧憬和冥想。
所谓发呆,其实只是一种表象,其内在都表现为在思想。午后,是思考的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