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脚步如滚滚车轮,我很快抛弃了舅舅家笨重的收音机。上初中后,我买了个微型收音机,如今还记得当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选电台时的那种欢呼雀跃。那是一个稚嫩如青葱的年纪,我对流行歌曲的酷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各音乐电台,我孜孜不倦地来回选择收听。我把耳机塞进耳朵里,让音乐经由我的每一根神经,浸润我笔下的每一个字。
但我并没有想到,我也会与电台有亲密的接触。大学过半的时候,我爱上了文字,喜欢用文字描摹世间百态。大学毕业后,我参加工作,但对文字的热爱却有增无减。随着见刊的文字越来越多,被电台播出的文章也逐渐增多。当我笔下的文字从播音员的口中潺潺流出的时候,我陡然觉得时光回转,似乎又回到了初识收音机的年龄。后来,我又有机会与主持人连线交谈,与广大听众分享我的写作历程与生活感悟。当我与主持人娓娓畅聊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了一些恍惚。我不知道,收音机前是否会有一个如我当初一般懵懂的少年,似我一般深深迷恋着电台传出的声音。
多年以来,电台在人们的印象中或许已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变化。
从无知的相遇,到默默的陪伴,到熟稔的相知相识,再到渐渐失去光华,它的角色不停地变换着,却始终是我生命中经久不息的阳光。
喝着自家酿的黄酒过冬
在家乡,酿酒是一件重大的事。人们往往要选择一个适合酿酒的好日子。在他们的认知里,日期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酿的酒香不香。快到冬天,父亲便着手准备酿酒。他从城里买来红曲、糯米,等待着良辰吉日的来临。
和家乡的大部分人一样,父亲翻开黄历,择了一个好日子。酿酒那天,父亲早早地从田里归来,他备好干柴,开始煮糯米饭,烧火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我身上,父亲则在灶前忙忙碌碌。母亲很少有机会在晚饭时分坐着休息,但是这一天例外。这一天,灶头的活全由父亲包了,煮糯米饭、烧水、浸红曲,这些工序都由他来完成。
大冬天的,他却往往能忙得满头大汗。
糯米饭烧好的时候,父亲总会给我们每人盛一份,然后往糯米饭里加点糖或放一把咸菜,再把糯米饭捏成团。那时,我很少能吃到这么香的糯米饭,所以总是大口大口地吃。父亲总会说,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那是父亲最为忙碌的一个夜晚,他要等烧好的糯米饭团冷却,然后一一放入酒缸。完成所有的工序后,才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临睡前,他不忘说一句,过几天,我们家就可以喝上新酒了。
在我的家乡,酿酒是一件盛事。那段时间,人们见面寒暄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家的酒酿了吗?你家什么时候酿的酒?
入冬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子里总是弥漫着糯米饭的香味。几天后,村子里又飘起另一股香味,那是新酒的香味。新酒出来后,父亲放弃了陪他度过夏天和秋天的啤酒。饭前,他把黄酒倒入电壶里温一温,然后拿出酒菜慢慢地自斟自酌。
村里的人都开始喝起了黄酒。无论是来了客人,还是出去串门,主人总会先温上一壶黄酒。喝酒的时候,他们总会说,要是没有这酒,我怕是过不了冬天的。
的确,在我看来,村子里的男人就是靠这米酒过冬的。他们把脸喝得红彤彤的,一起靠在墙根聊天,或者一起下地干活。他们的力气就是从黄酒里滋生出来的。
我在外的日子里,每年冬天,父亲总会给我送些酒来。我终于明白,这酒早已成为我们家乡的血液,奔流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
守夜烘烤白术
家乡盛产药材,有“药材之乡”的美称。每年农历十月,便是人们收白术的时候。人们挖起白术,去了根须,断了枝条,白术就一个接着一个地钻进篮筐里,到了中午,白术便一筐接着一筐地被人们挑到家里。
最繁琐的工序就是烘白术,当然这也是最有趣的事儿。早在挖白术前,父亲就在离家不远的柴房里搭了一个土灶,专门用来烘白术。等白术积攒得够多了,他就把白术往灶上放,然后往灶膛里添柴,大多是夏天就已经晒干的圆滚滚的木柴。
烘白术需要几天连续不断地添火,所以那些日子,父亲总是守着柴房里的灶子。小时候的我,也不愿离开那土灶。
父亲从家里拿来铁锅,在灶旁搭几块砖,把盛满萝卜块的铁锅往砖头上一搁,然后从灶膛里取几块火,萝卜汤的香味就已经开始酝酿了。
半小时后,柴房里满是萝卜汤的香味,那香气直闯进我的五脏六腑,牵引出我连绵不断的口水。另一个灶子上的饭锅也开始冒气了,丰盛的晚餐很快就要降临。
开饭了,我和父亲就着铁锅里的萝卜汤,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饭。
父亲说,这就是火锅。他起身去门外拿青菜,我一边吃一边着迷般地看着父亲,为什么在父亲的手里,日子总是这么活色生香?
看我吃得狼吞虎咽,父亲就说,少吃点,一会儿还有点心呢。
点心,我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是啊,今晚我可得通宵了,不吃夜宵怎么行呢?
于是,一个坚定的想法在我脑海中诞生了,我也要通宵。熬到十点,我就有些撑不住眼皮了。父亲说,一会儿烧糯米饭咯,糯米饭里还有你爱吃的火腿肉。
可是,他迟迟没有动手,睡意来袭,我的眼皮再一次打架。父亲总是要忽悠个两三回才肯动手,他麻利地淘好米,搭好锅,添上火。美味,又一次启程了,我顿时睡意全无。
眼巴巴地等了半个小时,糯米饭的香气终于扑入我的鼻子,我和父亲再一次狼吞虎咽。吃完后,父亲开始为我铺床,而他,还要继续守着灶子。
次日醒来,天已微亮,东方正渐渐吐着鱼肚白。父亲的脸上挂着疲倦,他笑眯眯地说,睡得香吗?我们摘野果去。
冬天的早晨异乎寻常的冷,父亲吸着鼻子爬上了柿子树。不一会儿,他兜着几个柿子下来了。我们俩边走边吃,边吃边笑。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几天,第一轮烘白术结束了,我不得不撤回家。
如果这年收成好,我们会烘第二轮、第三轮……如果不好,这样的情景只能等到第二年。
生活就是这样,很多日子没心没肺地过去了,但某一天回头看,却觉得无限美好。生活何曾有一个固定的模式,拼命与世界抗争也罢,不闻不问从容度日也罢,谨慎地选择自己的生活就好,何必要用一个模子去度量生命的价值。
端着“月亮”奔跑
说到干货,最先浮出我脑海的,却是家乡的竹匾。用篾编的,圆圆的,色如黄纸,形如望月,如花朵般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盛放在阳光里。
原来村里的石臼、方凳、柴垛、岩石,都曾“接待”过竹匾。在我年少时,竹匾是家家户户都不可少的农具。在晴朗的日子里,它们晾晒农作物的功能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晨光初露,外婆拿着竹匾往门外赶。我不明白外婆为何如此着急,就趴在窗户上发愣。外婆告诉我,给竹匾选择场地是一门技术活。日照时间长的地方最受欢迎,谁都会因为自己抢到黄金地段而欣喜。外婆端着竹匾,脚步灵巧地行走在村庄的小径上。她把竹匾放在瓜架上,放在枯树的枝丫上,放在院前的条石上。她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幻化,我觉得,外婆是端着“月亮”在奔跑,于是在窗口大喊——瓜架上长“月亮”了,枯树上长“月亮”了,条石上长“月亮”了……我也热衷于端着“月亮”奔跑。外婆说,今天晒笋干,我便端着家里的竹匾四处跑。我端着竹匾,学着外婆的样子一路疾走时才发觉,原来那种感觉是那么美好。我的脚步如同浮在水上的莲花,轻盈而柔软,拂过我脸庞的微风优雅而轻柔。
一天里,我总要和外婆一起翻几次晒在竹匾里的东西。我拿着筷子,轻轻拨翻,看阳光吸走水分,看物什的另一面接受阳光照射的欢快。我总觉得,它们都在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等着我的筷子的到来,甚至能听到它们的窃窃私语,先翻我,先翻我……如果碰巧竹匾里晒着的是番薯条,我翻晒的次数便更加频繁,如同一只快乐的鸟,不停地在各个竹匾间来回奔走。总有几根薯条,被我冷不丁塞进嘴里,嘴里马上便翻涌起阳光的气息。经过晾晒的薯条,兼具甜蜜与柔韧,比牛皮糖更耐嚼。我常常嚼着薯条,从一个竹匾处赶往另一处。在奔走的过程中,我的味蕾享受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