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路过一片绿色花园,我停下来拍照,并蹲下身子去闻那些植物的味道。几张相片摄完,发现艺术家朋友早已不见了。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碰到。
觉察心中的排斥活动也是一种禅修。一个不能在路上浪费任何时间的人,和一个总在路途中享受时间的人,自然无法同路。
特别是当我知道艺术家朋友前进的动力,是源于目的地一个正在等待他的姑娘时,终于明白,原来是一场还不太明媚的爱情迷惑住了他,让他失去了作为一个旅者应有的心境。
而此前对他猜想的一天骑行200公里是因为某些心理上的崇高信仰或者是身体上的极限挑战等等敬佩之情,也暗淡了下来。
爱情,或许是愉悦而令人满足的,但是它不会凭空独立地出现,必须依附很多的事物或条件。那么,你会被这些事物或条件所绑捆。它总会在某段时间障碍住一个人的智慧,给你一种无形的内心力量,让你绕进某个港口。
因此你被束缚住。
然后每天期盼、想象、送花、赔笑、物质迎合、获取对方欢心。而那个对象也会有思想、情识、决断等,并不会绝对性地被我们所掌控,因此是不可预料的无底洞情绪深渊。
一种生命常态
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就预示了终极目的——走向死亡。在这个过程中,每给自己硬性设立一个目的,都不过是一条长长绳索上一个细小的点。
只有当自己看不透远方时,才那么拼命去奔。
城市的出口就是走完留下片区后,转到浙江通往安徽的S102省道。至此,我也开始一个人孤独前行。有时,真的仅仅是一个闪念,我们会动摇全盘计划。既然我一个人了,难道还要追随艺术家朋友的足迹?
不,我要跟随自己的节奏。
好比每次鸟鸣都有自己的振次与频率,每首音乐都有自己的调式和音高。人也一样,树木花草、山川田园、石头、蝴蝶都是如此。
那些急于赶路的人,随他们去吧。我索性第一次放慢了脚步,不想做自行车的奴隶,于是偶尔将自行车停靠在马路边的杨树上,驻足、观风景、拍照、听鸟叫。
又想起了我的出发初衷——只是离开这儿,向前走。如同从出生,就意味着必须要经历各种成长,直到最终老去。每一条小溪、河流都始终在向前流动,我也理应如此。
一个人的骑行,独立自在,完全属于自己。我享受着这种一切由自我做主的感觉。
要让独行成为一种生命常态,用属于自己的节奏一路奔放地喊叫着各种公路之歌向前:
当我决定放下所有/走上去自由的路/我要像梦一样自由/像天空一样坚强/在这曲折蜿蜒的路上/体验生命的意义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梦想在不在前方/滚动着车轮滚动着年华……花鸟树虫都在听我歌唱。我将喜悦情绪传递给大自然,瞬间遗忘了身体上的疲累,注意力纯粹转移到了享受本身。
这时,有三个骑着公路车的年轻男子从身边嗖地飘过。他们装扮新潮,背着双肩包、塞着耳机,用最极限的力量追求速度带给他们的刺激。偶尔甩开车龙头,双手伸向天空尖叫着做飞翔的姿势……那张扬的青春,一如十年前的自己。
居无定所,身心即是世界
自从上了省道,我就一路沿着它往西行驶,只需偶尔看看路旁的里程碑。
我没有刻意去探寻这条公路的历史。只知道它经杭州过临安,穿过山脉富饶、峡谷丛林、海拔起伏不断的浙江西部山区地带和安徽东南部,一直向西延伸。道路多为蜿蜒盘山之势,像绿山之中一条曲折的白色腰带,是江沪浙一带骑行必选的黄金之路。
在中国这样一个不太注重路途文化的国家,路,大多数时候并没有让人忆起它的精神象征,仅仅是个交通要道而已。但其实,中国辽阔的地域差异和丰富的民族特性,孕育了世界上最发达的公路文化,以及关于路的远方象征和艺术表达。
沿这条公路没走多久,经过了杭州城郊最偏远的一个小城镇——老余杭。
突然,我想起正是这个小城镇,成了无数城市青年最后的归宿选择地。仅仅是因为它房价相对便宜。而主城区的高房价还在一步步逼退着年轻一族们的生存底线。他们找不到容身之地,只能慢慢地退缩到城市边缘。
这是属于所有城市年轻人的无奈和心酸。
为了一场活着,每天要浪费至少三四个小时在上下班的路上。
消费掉自身无数时间不说,还有无底洞的汽油成本,让每个年轻人还在本该青春的脸上,看到的却是满脸厌倦与疲态。
我们很多人的青春,就被埋没在了这一堆房子里,并且就算你买了房子,也不会真正属于自己。所以,身心即是世界,无论住到哪,最终我们都不过是一个漂泊的人。
有时,我喜欢前方充满未知
自然界中,蕴藏在一个人身上的力量是全新的,除了本人,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而且,不经过尝试,甚至他本人也弄不清自己有什么本事。
——爱默生
认知到退缩的根源
收拾了短暂的情绪,继续上路,从老余杭经过一个小时左右的骑行,到达了青山湖。青山湖为大型人造湖,位于杭州西郊38公里处。出发了将近五个小时,才逃离城市这么短的一点距离。看来,要以人类的力量与大自然抗衡,还显得太过渺小。
青山湖风景独特、绿树成荫、环境寂静、四面环山,正所谓“树在水中长,船在林间行,鸟在枝上鸣,人在画中行”。我甚至渴望能在这里拥有一处住所,每天面朝湖面喝茶、写作、晒太阳、浇花、阅读。偶尔参与攀岩、骑行、徒步等野外活动,在湖光山色和丰厚的人文景观中亲近自然、回归本源。
但这一切只是幻想。
身体上的苦很快就把我从这种幻想中拉了回来,并且“过往的经验”时刻跳出来怀疑现在的骑行状态,与自我坚持的信念做着斗争。它告诉我,苦行只会让你麻痹知觉,怎能从中获得开脱?另一面,我又极力抗拒这种认识,明智地告诉自己,从苦中解脱哪有这么容易?
如果不需要对任何事抱持希望,就没有任何欲求。纯粹没有欲求和目标,同样会失去节奏和动力。在我对自己的耐性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时,曾不断地给自己设立一些短途目标,以强化自己某一阶段的前进动力。比如某个瞬间,心里暗自将骑行终点定在了青山湖。总想着,要给自己的心一个完整的交待和结束。
至于最终能走到哪里,充满未知。
我知道,这只是提前为自己不想长途前进做好的一个潜在退缩借口。
在我们的工作或生活当中,也常常如此。当我们要攻克一项任务或完成一个梦想时,往往不是给自己最大限度地打足力量,而是先预留够退缩的空间。那是一种对自己的不信赖,而这种不信赖的根源也许是懒惰。它培植着放弃和失败的种子,每当自己的意志力稍微一退让,这颗种子就萌生。
但成功的机会,只给那些懂得坚持的人。所以,我必须要克服掉自己人性里的懒惰面。
让心性也充满绿意
正在我的意志力准备退让时,遇到了第一个捡我的人,他来自苏州。到达青山湖时已骑了两天。
也差不多是从青山湖路段开始,路途中骑行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总不断地被路遇的各种陌生骑友热情地捡走。由于每个人有着不同的出发点,也有着不同的目的地,更有着不同的前行节奏,所以我不得不短暂地融入他们,然后再脱离,以此循环。如同我们漫长的一生,和某些人只是在特定的一段路途中彼此相交着同行。
他们都很友好地与我打着招呼,询问我的目的地,教我一些节省体力的骑行方法。不求任何回报,最原始的人与人之间的给予。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来自舟山的独行者。在我们同行的那段路程中,他给了我满满的关于他的经历故事和骑行哲学。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没有目标,也不试图从别处寻找希望,只是让一切顺利地发生,检验一下自己的忍耐性。
继续往前走就是我此刻唯一的目标。
青山湖的下一站,是拥有“中国书画艺术之乡”“杭州后花园”等美誉的绿色生态之城——临安。它地处浙西北,东邻杭州,西接黄山,是距离上海、杭州等都市最近的山区市。新石器时代人们就在这里繁衍生息。
除开风光独特、山川迷人的地貌,临安还有着丰厚而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昭明太子、李白、白居易、苏轼、郁达夫、周恩来等众多名人墨客曾在临安留下他们的足迹。
临安的佛教文化同样源远流长,西汉佛教初传中国时就有印度僧人入天目山传教,历代高僧辈出,在东南亚尤其是日本影响深远。
湖光、山色、巨树、溶洞、峡谷、飞瀑、温泉等形成了临安独特的自然风光。因此,102省道从临安开始,仿佛变成了一条绿色观光带。山道曲折、落差较大、车辆稀少,让行走在其间的骑行者们心情豁然开朗。同时,反复曲折蜿蜒的山路也是考验一个骑行者心理承受力和耐力极限的最大阻碍。
人在这种绿意和心性之间碰撞,也许只能靠近一个。
人生总会路过一些黑暗
路过田园,路过小镇,路过湖泊,路过洞隧,脚下做着麻木的机械运动。可是发现自己并没有过多的心思去欣赏这份美境,整个思维意志已被牵引到另一面痛苦感知上。
由于我是第一次长途骑行,到达岳山隧道时,已经在路上骑行了长达六七个小时。每当注意力松懈下来,身体上的疼痛就会盖过意志来找我麻烦。前面通过临安街头的某处草地时,我就曾有了想睡下来的冲动。但我强忍着劳累和心理上的退缩,只在一个小商店买了瓶纯净水,喝完又立刻上路了。
走在最干净而绿意的马路上,却没有心思体会美景,我必须得休息一会儿。
于是,在进入隧道前,找了个空地很粗暴而随意地将自行车倒在马路旁,自己一下子瘫坐在水泥路面上。此刻我才意识到,前几晚积攒在身体里的疲意,在长达几个小时的有氧运动后更加严重了。后来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这个隧道较长,没有路灯,里面漆黑一片,并且坑坑洼洼的还有些积水。一阵莫名的恐惧感油然而生,犹豫着迟迟不敢进入。
这时,我发现前面同样有三四名骑行者,他们一直停留在隧道口,并不急于前进。我努力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怎么不走。其中一个说:“我们没有灯不敢盲目进去,先等别人过过看。”
原来他们是在观察,在对某件事情不足够信任或有掌握时,先等待别人去试验。
是的,人生总会路过一些黑暗,靠自然光是无法前行的。后来我们依靠着偶尔路过的汽车灯光,在无明的黑暗和冰冷的隧道滴水声中结伴摸索着走过。
隧道的另一头,是一段让人无比享受的长下坡路段。也许大自然是在良苦用心地让现实物景来启发我们:只有经历过黑暗和恐怖,才能收获享受和光明。
而这一趟向西奔行,将穿过无数的黑暗、光明、绿境、诗意,是用身体和青春敬畏自然。
那些遥远的故事,总是讲不完
追随你的命运,灌浇你的花草,疼爱你的玫瑰。别的都是在属于别人的树荫下。
——费尔南多·佩索亚
着迷于那片金黄色
到达藻溪镇时,太阳已快跑过我的头顶。
我孤身奋战地骑行在公路上,总有迎面相遇的反向骑行者隔很远就冲我大声喊加油,于是疲惫的心会瞬间被融化。
但我不知道能对他们说点什么,每次都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默默前进。偶尔会和不同的骑行者交叉、同行、再脱离,彼此并不打探过多。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总是对那些金黄色的稻田充满好感,甚至着迷。每路过一片,都不由自主地将自行车扔在马路上,停留下来。久久地观望、拍照,有时还走到它们的中间去抓起一把放到嘴边,感受它们新鲜而成熟的气息。特别是每当我把自己的身体埋入稻田之中,看到它们的一生只有充满生机的绿色和代表成熟的金黄时,会瞬间击起感官上的敬畏和哲学上的思考。
想起父母,他们每天在田地里忙碌,每天亲近大地,用双手在土地上工作,是对土地有着深层依赖和特殊理解的“哲学家”。土地是他们唯一的生存之源和希望渴求。
我也喜欢和田地里的农民聊天,只有在他们面前,我才显得不那么自闭。他们会传递给我久违的真诚和最淳朴的关怀。
远处有正在准备收割的人群和拖拉机,这对他们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我走过去,融入他们之中。一个农妇很主动地和我聊起了她的儿子。她说:“他跟你一样大,在城市一个工厂上班,去年不小心被机械绞断了一只手。”
我说:“后来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后来就被单位辞退了。”
少年时期的境遇
我的记忆库里储存着很多对田地的回忆,一旦触碰到相同的景物,它们就被击醒,重新活跃起来。我们的一生中,有太多这样的记忆,并不断累积,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记忆库容量到底有多大,每一个记忆因子对人的行为意识又有多大的左右力量。身心灵导师胡因梦也曾在她的书里追问过一个人的童年经验到底对人的一生有多大的影响,但这些无形的意识次元很难拿到现实层面来科学分析和理性解构,所以无法获得具体的数值或真相。
总之,我就是被父母放在田头长大的。
他们一边劳作,一边让我独自在田埂玩耍。遇上天气冷时,他们在田头生起一个大大的火堆,并挖来一些土豆放在火堆里烧熟。
过去,土豆和玉米是我们土家人的主食。
只有家庭特别富裕的小孩子能够吃得上大米,大部分家庭并没有钱买。后来,一些平原地带的商人慢慢发现了一个办法,每到土豆成熟的季节,他们就用货车拉着大米让农民拿土豆来交换。八九斤土豆换一斤大米。
那时村里并没有公路,人们要把土豆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换回大米又背回家。于是每年夏天一到暑假,我就开始帮父母们背土豆去换大米。劳累和营养不良压缩着我正在发育的身体,但心灵上的空白和环境上的贫瘠让我并没有过多的怨恨,反而会因换回了大米而喜悦。
所以直到今天,我最喜爱的食物还是土豆。
妈妈的声音总在我最脆弱时出现:“广,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去远方……”
那时,远方对我还并不具备任何象征寓意,仅仅是我们渴望改善生活的唯一方式。如同非洲球员踢球的最初动力一样。
因此,儿时哪怕是看到一名长途货车司机,都对他们充满艳羡。
初中毕业,从此离开了家乡。我成了村里唯一还在继续读书的人,去了外面的城市,开启了另一种人生,也成了他们眼里唯一的文化人。
关于那些遥远的故事,我总是讲不完。但每个人的生命,只有自己去体会冷暖,自己去孤独地远行。当然,我感恩这些少年时期的所有境遇和记忆细胞,它们是促成我人生成长和蜕变的养分。
相同的内心渴望
又是一个多小时艰苦的骑行,我到达了一个无名小村庄。
很多农民将丰收的粮食晒在马路两旁。让人心生恐惧的黑色大狗在烈日下追赶着路人狂叫。偶尔能看到一些外国背包客在向当地农民打探路情或是寻找住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