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刚刚走出食堂，就发现自己把《中国当代文学》的课本拿错了，把“上册”拿成了“下册”。她看了看表——七点五十三分。要命，宿舍的大门刚刚在三分钟前关闭，而上课的铃声就要在七分钟后拉响。人生，怎么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事？
拿错课本，在许多人眼里可能是小事，顶多在上课时装装听讲的样子，课后再借别人的课本勾勾画画而已。可采薇却决不肯这么做，自幼秉承的良好的家风，再加上对文学那种如痴如狂的喜爱，使她养成了严谨扎实的学习态度，对功课一点也不肯马虎。不带课本就去上课，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大事。更何况，“当代文学”这门功课是周汝唐教授主讲，这位老教授的严厉在全系乃至全校是出了名的。采薇刚入校时，就听系里的老大哥老大姐们纷纷传唱这么一个自编的顺口溜：
“秦如晋，周汝唐，
两个活阎王，
《大学》不知《中庸》道，
学子《呐喊》又《彷徨》。”
这里面的秦如晋，是中文系的系主任兼“古典文学”的教授，他和周汝唐教授被称为中文系的两根台柱子，却是一些学生眼中的“活阎王”。而《大学》、《中庸》、《呐喊》、《彷徨》则分别用两位教授所教学科的经典作品，讽刺了他们在大学这个普遍混文凭的地方竟不懂“中庸”之道，以至于学生不断呐喊而又无奈彷徨。采薇不知道这个顺口溜是哪个“天才”编出来的，但对两位教授的“严”却深有感触。秦如晋教授作为系主任，在欢迎新生的典礼上就曾对他们说：“你们来到这个学校，是来探索知识的，是来培养研究学问的能力的，是来开阔眼界的，如果那一位想在这里舒舒服服混一张文凭，我奉劝你还是马上离开这个学校！”而周汝唐教授的“严”，采薇已经体会了半年了。上个学期的“现代文学”就是周老师主讲的，课讲得是真精彩，规矩也多得压死人。如果让周老师发现她没带课本，这还了得！尤其，自己还是周老师十分喜欢，十分欣赏的学生。
所以，基于以上种种种种的原因，采薇决定回宿舍取课本。
她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装着两把钥匙，一把是寝室钥匙，这是她私配的；另一把是宿舍后门钥匙，这是上周大扫除，舍务老师交给她的，现在还没有送回去。有了这两把钥匙，采薇就可以悄悄地从后门进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课本了。她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人注意她，便匆匆忙忙向宿舍后门奔去。
一口气跑到宿舍门口，采薇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她有些心虚，这毕竟是一件违反校规的事，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去干的。她又向四周看了看，宿舍后门离校园西门很近，好在一排松树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没有人会看见她。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动手开门。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采薇一惊，连忙回过头来，她看到一个淡蓝色的身影闪过松树墙，正朝她走来。再仔细一看，她吓得一哆嗦，钥匙从手中滑落下来。上帝！这不是别人，正是中文系的系主任，“活阎王”之一——秦如晋，秦老师。
采薇一下子慌了起来。她没想到自己为了躲避“周阎王”的惩罚，竟糊里糊涂撞到了“秦阎王”的枪口上。她想跑，可是晚了，秦如晋已经向她走过来了，一张苍白的脸正对着她。采薇的心立刻沉到了冰窖里：完了，什么都完了，她——中文系里最循规蹈矩的学生，如今居然敢私配钥匙，擅回寝室，还被系主任抓住了。这个系主任，虽然只有四十出头，但对学生的严格程度，比起周老师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对于违反校规的学生，更是毫不留情。等待她的是什么？通报批评？纪律处分？采薇觉得自己的脸都能丢到大西洋去。
秦如晋离她只有十来步了。采薇挺了挺脊背，该来的总要来的，谁让她犯了错呢！可奇怪的是，秦如晋似乎并没有看到她。是的，他的眼睛的的确确在直视前方，可是总让人有“视而不见”的感觉。他的眼圈是黑的，眼眶深深陷了下去，再加上那张苍白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使他整个人看起来相当憔悴，相当疲惫。采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人，还是以前那个衣冠楚楚，神采奕奕的系主任吗？他直挺挺的向前走着，脸上毫无表情，就像一具活动的僵尸。忽然，他身子一歪，好象马上要跌倒。他下意识地向旁边一抓，正好抓住了一棵松树的树干，于是，他一下子抱住了那棵松树，把身子倚在了树干上。可是，他的意志好象再也支撑不住那虚弱的身体了，扶着树干，他慢慢向下滑去。
不好，他要摔倒！采薇此时也顾不得自己是否被发现了，急忙向他跑去。离他还有五、六步的时候，采薇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她又开始不相信自己的鼻子了。怎么，他喝醉了！据说他平时是滴酒不沾的！采薇皱了皱眉，脚步并没有慢下来。跑到他面前，她一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一手轻轻撼动他的肩膀，低声说：“秦老师，醒一醒，您——大概喝醉了！”
“醉？”秦如晋歪了歪头，用眼睛斜睨着她：“我醉了吗？你说，我醉了吗？我会喝醉吗？”
“是的，您醉了。”采薇狠心地说，她必须让他清醒。
“噢，我醉了，我居然会醉了！”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采薇连忙捂住了耳朵，她觉得这哪里是笑，分明比哭还让人难受。“醉得好！醉得好啊！”秦如晋狂笑着说，“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他又斜睨了一眼身旁已吓得面无人色的采薇，继续说下去，“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随着一声“去”，他猛地推了一下采薇，采薇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就在这时，只听“哇”的一声，秦如晋已经抱着松树大吐特吐。一阵更加刺鼻的酒气传了过来，采薇急忙捂住鼻子。秦如晋吐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简直是面无血色。他松开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刚走几步，就“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
采薇愣住了，一时间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这是那个一贯严肃认真的秦老师发出的笑声吗？她觉得自己的五官在这个早晨都失灵了。刚才她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真实的。可是……她默默重复着秦如晋的话：“只疑松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天，他真的醉了，竟把我当成辛弃疾《西江月﹒遣兴》中的松树了。真没想到，一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系主任会醉成这个样子。怎么办？她思考了片刻，决定去系里叫一个老师来。是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可是，刚跑了几步，采薇又站住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这有如哭喊的狂笑，这带着醉态的乱语，都包含着无法诉说的惨痛。她回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淡蓝色身影。噢，那苍白的脸上竟写满了痛苦，憔悴的眼眸盛满了忧伤。一阵秋风吹过，采薇下意识地拉上了外套的拉锁，刚进入九月，空气中已经颇有些凉意了。可是，她忽然发现，秦老师的身上，竟只穿了一件淡蓝色短袖汗衫。风微微吹动了他的袖口，这时她才注意到，那个袖口上，竟然别着一块——黑纱。
采薇的心“咯噔”一跳，她一下子想起来了，上周五，秦老师正在给他们班上课的时候，忽然被一个老师叫走了。后来，他们听说，秦老师的父亲去世了，死于脑溢血。
蓦的，她“似乎”明白了许多，明白了秦老师为什么会醉酒，会这样痛苦，这样忧伤。丧父的打击，尤其是这样毫无准备的打击，把这个刚强的汉子击垮了。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就是秦老师，是中文系的系主任，是让人尊敬的学者、教授，她愿意让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吗？愿意从此失去在老师和学生中的地位与尊严吗？愿意成为大家的笑柄吗？愿意带着一颗伤痛的心来承受更大的伤痛吗？她想起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学究们，又想起了那些尖酸刻薄的学生，他们，会放过这“精彩”的素材吗？想到这里，她毅然摇了摇头，慢慢走了回来。
可是，自己该怎么办呢？躺在这里，他也迟早会被发现的呀！采薇忽然看到了那串掉在地上的钥匙，她心一横，只能这么办了。她迅速拾起钥匙，打开了宿舍的后门，又打开了自己寝室的门。然后，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秦如晋扶起来，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天，他的身子简直沉得像一座山，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背到寝室的。采薇咬牙思考了片刻，然后轻声地，如催眠般地对他说：“秦老师，跟我走，您该休息了。”
也许是秦如晋太疲倦了，这次他没有再去“推松”，而是乖乖地跟着采薇走了，只不过口中还是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采薇仔细一听，哦，他在背诵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趋于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真不愧是研究古典文学的，醉了尚且满腹诗书，刚推走个辛弃疾，又招来个嵇康。采薇好不容易把他扶进了寝室，看了看那八张洁净的床，她咬了咬牙，把他扶到自己的床边。立刻，他一头栽倒在床上，习惯性的把两脚也放在床上，洁白的床单马上印出了两个黑黑的鞋印。
采薇顾不上心疼床单，她拿起扫帚和垃圾桶，把秦如晋吐的那些脏东西扫干净，然后又急急忙忙打了一盆凉水。她的动作很快，却并不慌乱。可是，当她把自己的毛巾用凉水浸湿，准备给秦如晋擦擦脸，让他清醒清醒时，却听到从床上传来的，轻微的鼾声。采薇一下子愣住了，她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声音。他睡着了！居然睡着了！“不，不能这样！”采薇在心里喊，“秦老师，您可以呕吐，可以狂笑，可以醉话连篇，就是不可以睡觉！您睡着了，我怎么去上课？”她连忙跑过去，想把他摇醒。可是，她的手刚触到他的额头，却猛地缩了回来。天，他的额头好烫！他在发烧！采薇慌乱极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要命的，上课的铃声响了。
采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拔腿往外跑。她迟到了，破天荒第一次迟到了！她必须在周老师点名前赶到教室，她可不想再背上一个“旷课”的罪名。可是……她看了一眼床上的酒鬼加病号，怎么“处理”他呀？把他留在这里，等着别人去发现吗？还是让他在梦中独自同病魔作斗争，醒来后再面对陌生的环境独自发呆？不，他在生病！他需要照顾，需要看护！她不能扔下他不管！可是，留下来，就意味着她必须旷课，而旷课一节，本学期该科成绩就是不及格！这竟然是躺在床上的秦大主任亲自规定的！哦，秦老师，您在做出这项规定时，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项规定也会决定您的命运？怎么办？采薇在心里做出了无数个决定，而每一个决定都被另一个“可是”推翻了。她突然发现，这个早晨，自己的心灵竟跟无数个“可是”打了半天交道。人生，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可是”？
床上的秦如晋忽然动了一下。他醒了？哦，不，他只是翻了个身，又睡着了。采薇有些失望。忽然，她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嘶哑的呻吟：“爸，您在哪儿？您，别走！留下来，别走，我……有话对您说……别这样看着我，我，必须要说……”采薇心里一颤，这嘶哑的声音中，包含了太多的痛楚和无奈。她又看了看他的脸，依然是苍白的面孔，依然是憔悴的神情，哦，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在这一瞬间，采薇忽然明白自己最应该去做什么了。
于是，她轻轻抬起了秦老师的头，把它放在自己的枕头上，又替他脱下了皮鞋，然后拉过自己的被子，给他严严实实地盖上，并很细心地盖住了口和鼻子。她的动作那么轻柔，好象一个母亲，生怕惊醒了熟睡中的孩子。接着，她又拿出另一条干毛巾，蒙住了他的额头。最后，为了不被别人发现，她又细心地锁好了宿舍楼和寝室的门。
做好了这一切后，她静静地坐在床前，等待秦老师醒来。无意中，她发现那本《中国当代文学》的下册正静静地摆放在窗台上。她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真没想到，就因为这样一本书，她这个普普通通的学生，竟同中文系最知名的系主任纠缠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