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就被冤鬼缠身,养父将我放进“洗冤池”洗尽秽气污俗,我才活命。
我叫陶永,是由我那在村祠堂里守夜的养父一手带大的。我养父说:人有冤,抱恨终生;鬼有冤,难下九泉!他的责任就是送亡者上路。从我懂事开始,他就守着祠堂里的一口“洗冤池”,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饭碗,命可以丢,饭碗不能丢。
而我之所以信养父的话,是从第一次见他替女鬼洗冤开始的。
从小跟着养父在祠堂生活,见惯了村里人对先人的敬重,即使再穷,清明年初一也少不了拜祭。但一村子的家族里面,也难免出个不肖子孙。
那年我才十岁,下午放学回来,见到一个全身血淋淋的男人被抬进了祠堂。这男人就剩下一口气了,身体插着一根一根的细篾竹子,看着都觉得疼。
我心里一个咯噔,怎么把这人抬到祠堂里来,这可是大不敬的事情呀!
我正疑惑的时候,有个妇女的声音哭喊起来,定睛一看,认出这个趴在恭桌上大哭的妇女正是幺婶。村里的本家姓陶,幺婶的老公叫陶老幺,是声名狼藉的败家子,好赌成狂。
人说赌钱输了卖房卖地,再不济就是剁手跺脚,最起码祸不及家人。可最近村里都在传,陶老幺像是撞了邪似的,竟然把自己的老婆女儿压上了赌桌。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我走进去,看向那个血人,心头一凛,这人不就是陶老幺?怎么被折磨成这样?
我慌忙躲到养父身后,揪着他的衣角问道:“爹,老幺叔他出啥事了?”
我养父只是摸了摸我的头,毕竟我只有十岁,他面色凝重地盯着血淋淋的陶老幺。随后又劝大伙先回去,说祠堂是祖先安歇的地方,不便久留。但我知道他是想支开乡亲们,好办事!
听我养父这么一说,乡亲们陆续出了祠堂,幺婶一个劲地鞠躬感谢大伙儿。
很快祠堂里就剩下我、养父、幺婶,还有躺在地上的陶老幺了。
我养父上前翻了翻陶老幺的眼皮子,已近六神无主,失魂落魄的惨状。
随后养父叫我在祠堂的供桌上点十二柱香,这是每晚必做的事情。他又让我取三柱香火过来。
养父接过香火,只见他蹲下之后,在陶老幺的一只脚底猛戳了一下,原本摊在地上像一具死尸的陶老幺竟然直腰站了起来。这一下把我和幺婶都给吓傻了,尤其是陶老幺身上的竹子还没拔掉,那血淋淋的景象极其瘆人。
但这还没完,直立起来的陶老幺全身的竹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一样,竟然往肉里又生生扎进去半寸。
“啊……”陶老幺气息微弱,连痛苦也显得沉闷。幺婶一看这情形,一下就摊在地上,我赶紧上去扶着她。
“爹,老幺叔快死了!”
我养父对幺婶说道:“弟妹啊!赶紧跟我说说出啥事了,老幺就剩下一口气了。”
我养父叫陶万全,但不是陶老幺的兄长,叫幺婶弟妹是农村人情分上的称呼
幺婶一听这话,眼神有些闪烁,身体激灵一下,吸着鼻涕抹着眼泪哭得更凶了。
她的这点小举动连十岁的我都看在眼里,更别提我养父的火眼金睛了。幺婶只有支支吾吾地抖搂出来。
原来前几日陶老幺赌钱输了之后,像撞邪一样把自己老婆孩子给押宝了,这事儿传到了幺婶的耳朵里,她那爆脾气一上来就要去赌场找陶老幺拼命。农村的赌场一般都在山窑洞里,幺婶赶去的途中下了暴雨,只好在躲进一处坟寮子(遮盖新坟的草棚)。
幺婶随后就对着坟头说了一句气话:妹子你死了倒好,不用像我这样活受罪,嫁给了陶老幺那个王八犊子。妹子你要是在天有灵,就让陶老幺不得好死,我每年都来给你跑坟头!
就在今天早上,陶老幺从赌场回来途径这座坟头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地扑到了菜园的围栏竹子上,就成了这副模样。更奇怪的是,村医怎么也拔不出竹子,这才送到我养父这里来。
我心里有些发慌了,幺婶这是跟死人谈条件啊,能不出事才怪。
我朝养父看去,他脸上神色不动,我知道他心里已经有数了。他又猛地抽了一口烟,取下烟斗往手心上一翻,把烟灰全都磕在地上,将烟斗叼在嘴里。随后他又从兜里取出一条红绳子,环在陶老幺的脖子上。
他把红绳的另一端递给我说:“阿永,把他拉到这堆烟灰的位置。”
“哦!”
我照着养父的意思拉动,神奇的是我并没有怎么用力,这条绳子竟然牵引着身体僵硬的陶老幺往前直走,当他的脚底踩到烟灰的时候,像是踩到火炭一样,只听在寂静的祠堂里传来两声女怨哀嚎。
“啊……”
我没有听错,是两声,是两个女人的哀嚎。
上陶老幺身的竟然是两只鬼魂?难道这是养父说过的鬼上身当中最凶险的情况:双鬼拍门。
只踩了一下烟灰,陶老幺的身体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往后直退,身上的血不住地流。
大概是察觉到陶老幺活不久了,我养父怒喝一声,骂道:
“冤有头债有主,该活的活,该死的上路,陶老幺不能无辜受死。”
嘎嘎嘎……
几声骨头关节扭动的声音从陶老幺的身体里传出来,我和幺婶都是目瞪口呆地死盯着陶老幺。竟然是陶老幺的身体举止怪异,整个身体像是提线木偶一般,两只手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随后双脚离开地面,像晾衣服一样被挂在悬梁上。
我和幺婶都是心悬到了嗓子眼,差点没跳出来。农村的祠堂悬梁足有六米多高,这特么要是掉下来,还不摔个稀烂,哪有活命的机会?
幺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哎呀我的天爷啊!老幺喂,是我对不起你呀……”
我打量了一下养父的神情,他微微举头,深邃的目光盯着陶老幺的身体,嘴里却是叼着那个烟斗,倒是看不出有什么难办的神情。
我喉咙里咕哝一番,提心吊胆,深怕会出人命,赶紧躲到养父身后。
那个无名的鬼魂应该就是幺婶当时躲雨的那个坟头的主人,而且那是一处有坟寮子遮盖的新坟,这鬼魂应该刚死不久。
看她完全没有要放下陶老幺的意思,只听我养父随后对着房梁上说道:
“你究竟有什么冤屈,就算你要杀死他,也不妨先告知一声。”
我养父曾经说过,苟活则为穷人,极死则为冤鬼。鬼魂之所以会成为冤鬼,一定是受了极其痛苦的死亡过程才会含冤而死的。而且这种鬼魂死后必然怨气很重。
这个时候,只见红漆涂刷的祠堂房梁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幽幽出现一行血字。
我养父眼睛不好使,我赶紧找了一把电筒往上一照,房梁上写的是:
“八十七。”
然后划了一条血横杠直穿过八十七这三个数字。
我还没看懂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养父已经暴跳如雷,他很少如此愤怒,也很少在我面前失态,从小到大,无论天大的事情,他都能安详地处理。所以在我的印象当中,他就是个和蔼可亲的父亲。
但是这次,他怒了,怒得一发不可收拾。只见他单指对着那房梁上的血字怒喝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是纯粹找死!信不信我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养父的这一声怒喝并没有换来那个鬼魂的畏惧,反倒像是接受挑战一样,一下子把陶老幺的尸体给扭成一团,也不知道骨头有没有扭断,反正就是一整副躯体成了一个肉团。
更可恶的是,那些竹尖本来就插得满身都是了,这下子扭成一团,原本完好无损的皮肤也被伤到。
幺婶看到这一幕,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急得拍着大腿叫道:“爹,快救救老幺叔啊!”
只见我养父嘴唇一绷唆紧了烟斗嘴,两腮鼓了一下,用力往外吹出一道烟气。这是刚才抽了一口存在嘴里没吐出来的,我闻了一下,这味道很熟悉,不是烟草味,是艾叶的味道。
此刻从空烟斗中喷出,这股艾叶烟气仿佛是有灵性一般朝着房梁上方扑了过去。
我顿时感觉我养父无所不能,这艾叶烟气也能驱鬼?仔细想想,先前的烟灰也是艾叶的灰,可以对付鬼上身,那为何艾叶烟气没有作用呢!
艾叶烟气到了房梁上之后已经不再是稀疏的烟了,而是瞬间扩张开来,成为一整团的东西包围住了整个陶老幺的身体。
我注意到那个艾叶烟气就仿佛是一个皮球一样,里面有东西在挣扎,时而伸出两只巴掌,撑出艾叶烟气表面,看得十分清晰,时而又是一张狰狞的人脸模样伸出来。
但无论那鬼魂在艾叶烟气里面如何挣扎,都难以逃出来。或者说,她不是想要逃出来,而是想要把艾叶烟气驱散掉,但这烟气就像是沾了胶水一样难以推开。
“啊……”一声凄厉的声音传来,是那个女鬼的声音,看来她是准备放弃了,只见一道红色身影,拖着冷厉的寒气朝着祠堂门口的位置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