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郑启航早早起来挑满了一瓮水,又帮着赵大有将桌椅从小酒馆搬到棚子下摆得整整齐齐,准备开始一天忙碌而充实的工作。做完这一切,忽然听到大路上传来清脆的马铃声。
郑启航抬头望去,洒满阳光的大道上驶来一驾马车。一匹瘦马,一位老人,一乘旧车,瘦马脖子上挂着铃铛,老人口中吸着旱烟,车上层层叠叠载着数十坛高梁酒。
老人赶着马车来到酒馆前,正在厨房淘米的赵大有听到铃声已经走了出来,呵呵笑道:“老拐子,你今儿个倒是来得早。”
赵拐子下了马车,一瘸一拐地走到椅子上坐下,道:“惦记着你的好茶。”
赵大有哈哈大笑,转过身走回馆内,不多时便捧着一把紫砂壶和一碟盐水花生出来了。紫砂壶里泡的当然不是平常所喝的粗茶,而是赵大有珍藏着的自己平时也不舍得多喝的正宗西湖龙井。
赵拐子品着茶,嚼着盐水花生,不停地点着头,脸上的神情非常满意。也许这茶并未见得是最好的,但郑启航却明白,拐子老人品着的虽是茶,满意的却是他此刻的人生。一个人,无论富贵贫贱,能得到别人的尊重,能得到别人用他最好的东西招呼你,绝对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赵大有为赵拐子泡上茶,便忙着搬马车上的酒。郑启航这才明白,原来这赵拐子是帮赵大有的酒馆送酒来的,于是走过去帮忙,四十坛酒,每坛二十斤,加上坛子十多斤,一共也有三十五六斤上下。若在往常,卸这么一车酒,赵大有搬搬歇歇,虽然得费上个把时辰,却也不会感到太劳累。此刻有郑启航帮忙,只见郑启航右手托着坛底,左手挽过头顶按着坛子的封盖,将整坛酒托起置于肩侧,他本担心郑启航闪了腰,却想不到郑启航脚步沉稳,转身就是几个来回,仍然脸不红气不喘。
这么一来可苦了赵大有,虽说自己是主人家,但一个不算帮工的人尚且如此卖力,他也不好像以往那样搬一会歇一会了,况且他自认为自己仍值壮年,一心要跟上郑启航的节奏,却哪里知道郑启航内力浑厚,即使这样干上一天一夜也绝不是问题。
片刻之间,车上的酒便搬得只剩数坛,赵大有却已累得气喘吁吁,郑启航看出赵大有已经很累,托起一坛酒转身道:“赵叔,剩下的我来吧!你歇歇。”
赵大有吸着气,道:“还行,我再扛一坛。”说完,心里想着还是后生可畏,再扛上一坛吧!扛完这一坛可真的要歇了。心里这样想着,俯下身用力抱起一坛酒,刚托上肩头,但觉双脚软绵绵的再也站立不稳,肩上扛着的那坛酒也脱了手,直直地往地上砸下。
赵大有“哎呀!”一声,心里直叫可惜,郑启航已忽然伸出脚尖往那酒坛上轻轻一点,脚尖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那坛酒托着飘了起来,若非武林高手绝看不出,这一招其实是绝项轻功燕子三抄水演化而来的一种招式。说时迟那时快,郑启航左手一抄,将那坛差点砸在地下的酒托在左手掌心,关切地看着赵大有,“赵叔,你没事吧?”
赵大有看得目瞪口呆,赵拐子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禁大声叫道:“好本事。”
郑启航眼中掠过一丝忧郁的神色,看着赵大有道:“赵叔,你歇着,我一个人就行。”
赵大有喘着粗气,擦着额角的汗珠,无奈地在赵拐子身旁坐下,摇着头,“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赵拐子看着郑启航的背影问道:“这人是谁?”
赵大有道:“他说他叫小正。”
赵拐子道:“他是你什么人?”
赵大有道:“前几天他偶然路过这里,问我请不请帮工,还不要工钱,只要管吃就行。”
赵拐子道:“你老倌这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啊!”
赵大有道:“是啊!这小伙又勤快又能干,可惜我那婆娘胆小怕事,老是疑神疑鬼,担心人家来历不明,怕惹上事端却不敢收留他。”
赵拐子道:“你别说你婆娘,说不定她看得比你远。你看这小子刚才轻轻一脚,便把一坛几十斤的酒踢起,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你说我们这赵家镇有谁做得到?”
赵大有叹了口气,“我也看得出他不简单,但绝不是坏人。你我当年都是走过大江南北的,也算是见过世面。依我看,这小伙只不过是一时遇到了挫折,难免有些失意,暂时还走不出来而已。”
赵拐子吸着旱烟,微微地点了点头。
赵大有继续道:“说实话,我赵大有也算是上了年纪了,已经没什么雄心壮志,儿女也已成家立业,现在夫妻俩守着这小馆子也尽够了。要是年青时遇上一个这样的人,保管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老拐子,你又没儿没女,要不让他跟你送酒吧!”
赵拐子道:“他肯?”
话音刚落,郑启航正从酒馆走出来,赵大有挥挥手,“小正,先过来一下,咱有事跟你商量。”
郑启航走近前,道:“赵叔,有什么你尽管说。”
赵大有指指赵拐子,道:“这老拐子大名赵大经,年青时却不正经被打拐了脚,现在帮人送酒为生,他想请你帮忙,你要不要做?”
郑启航道:“只帮人送酒?”
赵拐子点点头,道:“只帮人送酒,管饭管住,再给一两月钱,你觉得如何?”
郑启航想也不想,道:“行。”
郑启航就这样跟着赵拐子开始给人送酒,赵拐子不问郑启航的来历,郑启航也不问赵拐子的过去。
“你会不会赶车?”
“会。”
“试给我看看。”赵拐子将马鞭往郑启航面前一伸。
郑启航接过马鞭,坐上车架,轻咤一声,瘦马拉着架子车走上大道,清脆的铃声在晨风中荡漾开来。
赵拐子懒洋洋地躺在空荡荡的架子车上,开始还瞪眼看着郑启航赶车,但很快他嘴角就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他看得出郑启航绝对是个赶车的好把式,世上本就有那么一种人,无论什么事情到了他手上似乎都会变得很简单。
走了一段路,赵拐子干脆拿出块毛巾盖在脸上,太阳太刺目。他当然并没有睡过去,只不过他对赵家镇的道路太熟悉了,闭着眼也知道马车走到了哪里,每逢遇到岔道,他就会提醒郑启航应当走左或右。
马车进了镇上,镇子不算小,街市井然有序,道路也宽敞。在赵拐子的指引下郑启航驾车到了镇子东头的一间酒庄,王家酒庄。
王家酒庄是赵家镇最大历史最悠久的酒庄,他们酿的酒芬芳醇厚,方圆百里的酒馆食肆卖的差不多都是王家的酒。
王家酒庄的后院,一个貌似账房先生的人扫了郑启航一眼,问赵拐子,“这个是谁?面生得很。”
赵拐子道:“一个远房亲戚,我老拐子快走不动了,让他过来帮忙。”
账房先生嘴里嘀咕着:“想不到你这老拐子还有亲戚啊!”边说边指挥着郑启航将马车停好,然后带着两人走进了酒窑。
赵拐子自然是每天都在这酒窑里进出不知多少次,郑启航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酒,偌大的酒窑里摆放了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酒坛,酒坛上贴着红纸,上面标着酒的等级和酿成的年月。郑启航并不算爱酒的人,却也知道每个地方出产的酒都不一样,甚至相同的地方,相同的粮食,年景不同,气候不同也会影响到酒的品质,好酒和劣酒的价格当然也差别很大。
赵家镇不算富饶之乡,但这里民风彪悍,人人都爱喝上几杯,所以酒楼饭店并不少,再加上偏远一些的乡里村庄,诸如赵大有那样的小馆子更是不计其数。据赵拐子估计,整个赵家镇数万人口,一天卖出的酒起码有一二百坛。
赵拐子就靠从这酒庄给各家酒楼饭店送酒赚取微薄的车资过日子,但他腿脚不灵便,搬不动酒坛,装车的时候得让酒庄的伙计帮忙装车,送到了地方还得让酒馆饭店的老板或小二卸酒,一来二去,难免有些伙计要从他身上揩油,故意刁难,磨磨唧唧,半天也不给他卸车,赵拐子常常心里叫苦,却也无可奈何。
平常一天能送上三趟就不错了,这天有了郑启航帮忙,竟一连送了六趟。赵拐子心中高兴,领着郑启航在外头好好地犒劳了一顿,然后亲自赶车领着郑启航回到住处。
赵拐子的住处就在离王家酒庄不远的长盛街,三间旧瓦房,前屋住人,后院可停车马。赵拐子为郑启航收拾了一间杂物室作为寝室,收拾停当已经二更天了,他让郑启航好好歇息,自己到后院给那匹瘦马投喂草料。
虽然劳累了一天,郑启航却并没有睡意,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后院里赵拐子投完草料后又在给瘦马打水,打完水后似乎又在敲打了一会儿车辘轳,然后才拖着跛足从后门走进前屋的睡房,不多久隔壁的睡房就传来了呼噜。
赵拐子已经睡着了,快三更了,郑启航依然睁大眼睛透过屋顶的明瓦看着夜空,这一个多月来他不知自己走过多少路,也不知自己到过什么地方,因为他从不去想,也不去问,他甚至没想过自己要到哪里,到底要干些什么。
只不过每到夜晚,郑启航的心里总会想到很多人,很多事,他想把这些人这些事永远忘记,但他却也知道,他永远做不到。
他想到叶开,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这个人好像永远没有烦恼,但人生在世,谁能真的没有烦恼呢?只不过有些人善于伪装自己罢了。他又想到李寻欢,他从没见过李寻欢,但他听叶开说过,叶开给他说过李寻欢和阿飞的故事,虽然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但郑启航却觉得这两个人就仿佛时刻活在自己的身边。
据说阿飞第一次遇见李寻欢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李寻欢的马车里堆了很多木头,他一边喝酒一边刻木头,他刻的永远是一个人的形像,他心爱的人,刻好后却又要亲手把它埋到雪地里,这是一种怎样刻骨铭心的思念?这是一种怎样噬心蚀骨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