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村的赵大有很早就在村边安了个茶寮。
平安村离赵家镇二十多里,人口不多,却是方圆数十里乡邻到赵家镇赶集的必经之地,每逢三六九,赶集的人从他的茶寮路过,走累了就停下来歇歇脚,都是这一方的人,就算不认识也是个熟面口。赵大有待人和气,只要在他的茶寮坐下,他都会热情地端上一壶茶。
喝茶是不要钱的,但盐水花生要钱,茶叶蛋、卤水猪头肉、咸香鸡脚等也要钱,却都不贵。
客人见主人家慷慨,喝了别人的茶就不好意思不点上一碟花生,大方的再要上一盘猪头肉,有小孩的就再要上个茶叶蛋。如此这般迎来送往,赵大有的茶寮很快就成了乡邻中三教九流的聚集之地,十多年下来,赵大有的茶寮整成了小酒馆,茶还是不收钱,赵大有却早已在镇上买了座带院子的瓦房。
这天是三月初三,三月初三龙抬头,天气日渐暖和,赶集的人也特别多,赵大有的小酒馆生意也特别好,他和他婆娘两人差点忙不过来。
午后,赶集的继续赶集,赵大有终于喘了口气,这时,小酒馆门前的棚子里来了个年青人,他看来已走了很远的路,额上微微渗着汗珠,身子却还是标枪般站得笔直。
赵大有从来没有见过这年青人,他一眼就看得出这年青人绝不是他们这地方上的,脸上的神情沉静里带着一丝忧郁,微笑的时候就露出白生生的牙齿。也不知是不是水土的原因,赵家镇这地方的人多蛀牙,他从没有见过他们这里的小伙有这么整齐洁白的牙齿。
赵大有招呼年青人坐下歇脚,年青人也不推辞,他问年青人喝茶还是喝酒。年青人似乎迟疑了一下,问:“茶多少钱?酒多少钱?”
赵大有笑笑道:“大兄弟,茶是不要钱的,酒就八个铜子一两。”
年青人道:“那就给我来壶茶。”
赵大有立刻就给年青人上了壶热茶,顺带着问道:“大兄弟还要点什么吗?小店虽小,卤水牛肉却做得很入味。”
年青人捧着茶慢慢地喝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赵大有惟恐年青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年青人忽然抬头道:“老板,你这里请人帮工吗?”
赵大有怔了怔,笑笑道:“我这村野小馆,做的是几文钱生意,请不起人。”
年青人点点头,掏出三个铜板排在桌子上,道:“那么,三文钱能买什么?”
赵大有又是怔了怔,盐水花生还要五文一碟,这三文钱能买什么?他还没有回答,年青人却用商量的口气道:“我知道这三文钱也买不了什么,你能不能给我来碗饭?钱不够我给你擦桌子,洗碗。”
赵大有看着年青人,年青人高大英俊,即使在一百个人里你也能一眼注意到他,他身上穿着的衣裳虽已洗得发白,却是上等的布料,还有他的双手,修长而整洁,赵大有看得出这个年青人绝不是个二流子,说不定还是个大富人家的落难公子。
赵大有给这个年青人捧上了一大碗米饭和一盘牛肉。
年青人也没有推辞,拿起筷子不紧不慢的把饭吃完,然后不声不响就捧着饭碗和空盘子到小酒馆后的瓦盘里,从水瓮里打来水,赵大有想不到他竟将瓦盘里自己还来不及洗的碗碗碟碟全都洗得干干净净,他的每个动作都敏捷利索,仿佛就是饭馆里一个打杂的小伙计,但赵大有却敢肯定,这个年青人绝不会真是个小伙计。
年青人洗完碗,问赵大有,自己再帮他挑一水瓮的水,能不能抵刚才的饭钱?
赵大有看着年青人,道:“大兄弟,说句实话,我本来就没有想过收你的钱!”
年青人点点头,“我知道,但我却不想欠你的。”
赵大有道:“大兄弟,你我有缘,说句实话,你要到哪里?如果不够盘缠,我先借给你,以后你路过这里再还我。”
年青人笑笑,道:“谢谢。”然后抬头看着远方,官道上一马平川,在午后的艳阳下可以一眼看到天边,但却看不到那座山城,更看不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事实上他已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有哪里可去呢?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飘到哪里就是那里!
他叹惜着,摇摇头,道:“大叔,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不你就让我在这里帮忙,我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赵大有打量着年青人,他想不明白,这个年青人看上去身体强壮,手脚麻利,到哪里挣不到一口饭?为什么愿意在自己这么一间村野小馆做帮工?
他想了想道:“我这么个小店,挣不了几个钱,你给我干活,若不要工钱那就是我欠大兄弟你的了。要不这样,我在镇上认识些人,各行各业的都有,待会儿见了熟人我给你说一下。”
年青人想也不想,道:“行。”
赵大有道:“大兄弟你叫啥?”
年青人道:“我叫小郑。”
赵大有道:“小正?”
年青人点点头,“不错,就是小正。”
名字只是个称呼而已,小正也好,小郑也好,郑启航一点都不在乎,他问清楚水井的位置,拿起扁担,挑起角落里的两只木桶就挑水去了。只有在拼命干活的时候,他才能勉强忘记一些往事。
赵大有的婆娘看着郑启航挑着水桶走远了,小声说:“这人来路不明,你又何必惹事?给他几个钱打发走就算了。”
赵大有道:“你没听到么?人家要的不是钱。”
婆娘心有疑虑,道:“南庄冯员外家前几天被抢了,还死了两个家人,你又不是没听说,官家正到处捉人呢!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赵大有道:“你担心这个?”
婆娘道:“万一呢?”
赵大有道:“你有什么给人抢?”
婆娘瞪了赵大有一眼,“你以为我怕给人抢?万一他就是官家要捉的呢?只怕连你头上那三斤半也保不住。”
赵大有道:“你想多了!这伢子我一眼就看得出不是个坏坯。”
婆娘嘀咕着,“好坯坏坯额头上又没凿字,你敢保证?”
赵大有笑了笑,“人身上都有种不同的味道咧?好坯坏坯我隔着十里风都闻得出来。”
婆娘道:“你见过帮工不要钱的?”
“没有,我只是担心他是不是这里有点毛病。”赵大有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不定人家真有说不出的苦呢!帮人一把,功德无量。”
婆娘叹了口气,用食指在赵大有的额头弹了下,“我知道你是个老好人,但你总得想想我和娃们跟着你捱了多少年?你想帮他我管不着,反正别连累我跟娃们。”说完转身走进厨房卤她的牛百叶。
赵大有走进馆子拿来茶壶和茶碗,郑启航正挑着一担水回来,赵大有想着婆娘的话,不禁又认真地打量了郑启航一遍,他的步子迈得不快,步幅却很大,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明亮而又沉静。
赵家镇上的算命先生赵布衣说过,看人得看眼睛,心虚的人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心里踏实的人眼睛总是明亮又沉着的,赵布衣是赵大有的本家堂叔公,是个有点道术的人,连赵布衣都这样说,赵大有更相信自己的眼光,于是提着茶壶迎上去,道:“大兄弟,慢慢来,先喝口茶再干,我们这里有句话,八月的夜来风,三月的日头红。别看这个时节天气不冷不热,最怕就是白天出一身汗,晚上风一吹,易着凉生病呢!”
郑启航笑笑,肩膀上虽然挑着一担水,他的身子却依然挺得笔直。“大叔,我顶得住。”
赵大有见郑启航干劲十足,只好将茶壶摆在后门的板凳上,自己走回酒馆里擦了一遍桌子,午后的酒馆没有客人,赵大有习惯地在前门的一张桌旁坐下,眯起眼睛打盹,直到赶集的人三五成群结伴归家,一路说笑着从小酒馆经过,赵大有才又开始忙碌起来。
太阳偏西,晚霞满天,这正是异乡的游子一天之中最思念家的时候,那种孤寂的乡愁化作袅袅的炊烟,随着晚霞铺散开来,像母亲亲手做的饭菜的味道,让人有种想哭的感觉。
郑启航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任何人任何事,他早已没有了家,他甚至连游子也不算,没有了家的人连思念也断了,故乡对他来说已没有多大的意义,充其量只算是大漠边上那座小城的一点记忆。
小酒馆前的棚子里已坐了不少人,相识的各自为伍,当然最多的是贩子,各式各样的贩子,猪贩子、牛贩子、菜贩子。然后是打短工的,打短工的汉子个个五大三粗,他们干着最累的活,拿着微薄的工钱,满身流汗,大碗喝酒。打短工的人群中有一个灰衣汉子特别受人敬重,他叫关七,虽然才三十来岁,但已经是包工。
赵大有怕郑启航不知道包工的级别有多高,加重了语气说,赵家镇这样的人只有三个,除了关七,还有两个是赵晶和冯右天。就是说在赵家镇,如果你要找人帮你干重活累活,那么最好找他们,你要十个,他们能马上给你找来十个,你要一百个,他们能马上给你找来一百个。若你要给人干活,除非你运气好,一下子碰到大东家请长工,如果你没有,那么跟着他们保管不愁没有活路。
当然,你得的工钱有一部份进了这包工的口袋,但你若不跟着某位包工,绝没有人敢请你,因为赵家镇的行规,上到砌砖上梁,下到刨坑掏粪,都已经给这三位包工垄断了。
若要问怎么才能做到包工的位置?答案一定是拼来的,包工流的不是汗,包工流的是血。
赵大有问郑启航要不要跟着关七,虽然苦一点,收入却还可观,郑启航摇摇头,他并不怕苦,他却怕血,他并不是怕流血,而是怕见到流血。
于是郑启航又在赵大有的小酒馆帮忙提了两天茶壶挑了两天水,直到初六那天遇到了赵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