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早晨，司徒靖见到了阳光，从前，她从未曾觉得阳光是这样美好。四天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这四天司徒靖却觉得像过了一辈子。
她说不出心中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还年轻，总觉得死亡还是件太遥远的事，但这四天里，她却忽然感受到了死亡的滋味，无论如何，活着总是好的，即使现在，走在以往她十分讨厌的山间那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她觉得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两人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离山城还有三十里，走进一个小集，两人才找了一间茶馆坐下来，要了两碗阳春面。
这个小集是外头通往山城的必经之地，从这里到山城的道路好走了很多，郑启航和司徒靖当然已不是第一次路过这里，但忽然发现，以往冷清的小集今天竟热闹了许多。
他们刚坐下，就过去了一拔人马，看样子是行镖的镖客。茶馆的小二斟上茶，又陆陆续续地走过了几批三五成群的商人，阳春面刚端上桌，又来了一位富家公子模样的少年，他从容地坐在马背，手里还拿着把挂着玉佩的扇子，看起来风雅之极，一个小马弁为他牵着马缰，少年公子问小马弁：“这里是什么地方？好美的景色。”
马弁答道：“少爷，这里是龙凤集，离北山城还有二三十里，快一点的话刚好赶得及到那里吃午饭。”
少年公子道：“你呀！就记得吃，真是俗不可耐呐，却不知秀色可餐，最是令人流连忘返。”
马弁努努嘴，“少爷你是坐马的，当然有心思看风景，可不知小人一大早从驿站出来，现在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少年公子大笑，道：“我正想赋诗一首，就到那茶馆里吃点东西吧！你也正好为我磨墨挥毫。”
马弁道：“少爷你还要赋诗？耽误了时间，只怕老爷在城里等得心焦了！”
那少年公子已从马背翻下来，用扇子轻轻敲在马弁的头上，慢腾腾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爹爹若知我在途中仍记得赋诗作词，便不会怪罪了。”
两人走进店里，少年公子看了一眼郑启航和司徒靖，他函养极好，见到两人衣衫沾满污渍，神情也憔悴不堪，身上还散发出阵阵酸味，仍是对着两人颔首点了点头。店面极小，少年公子就坐在他们身旁的桌子，却丝毫没有嫌弃之意。
小马弁也是点了两碗阳春面，便急忙从马鞍旁取出文房四宝，磨墨铺纸，一一阵列在桌子上。少年公子微一沉呤，取过一支狼豪，低声呤道：“云中望锦城，天府如天都。蜀道春色秀，花开漫枝头。”
边呤边笔走龙蛇，写毕举起让小马弁观看，小马弁也没闲细看，边收拾着笔墨纸砚边道：“少爷的诗字自然是好的。”
司徒靖看了一眼，虽不觉得诗作得如何，但那字却的确颇有神韵，不禁点头道：“不错，的确不错。”
少年公子急忙站起来，施礼道：“多谢姑娘赞赏，贻笑大方了，献丑，献丑。”
司徒靖道：“听你的口声，莫非是江南人？”
少年公子点头道：“正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小弟方梓宁。”
司徒靖笑笑道：“你以后一定能中进士呢？说不定还能当个大官，何必如此谦虚？方公子此行的目的地是锦城？”
少年公子摇摇头道：“本来是的，但临时改了主意，此去北山。”
司徒靖道：“今天路上到北山的人似乎不少。”
小马弁插嘴道：“当然了，锦城陆家二公子就要成亲，明天在北山城设宴，都是赶着去贺喜的，我们也是。”
郑启航本来正在吃着面条，猛然一怔，放下筷子道：“你说什么？锦城陆家二公子要成亲？”
小马弁点点头，道：“是呀！我们老爷和少爷正好路过四川，途中听得这个消息，我们老爷和陆家已故世的老爷原是京城的同僚，虽说近年两家已极少走动，但已近在咫尺，还是要去道贺道贺的。”
司徒靖看着郑启航，郑启航脸上的神色却已恢复平静，“请问阁下知道新娘是哪位吗？”
小马弁道：“我们也不甚清楚，但听路上的人说是北山城里程家的千金楚小姐，你说奇怪不奇怪？为什么程家的千金小姐却姓楚？”
小马弁话音刚落，郑启航已取出银子摆在桌上，面也不吃了，拉着司徒靖就走出了面馆。
司徒靖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郑启航什么也没有说，但走得比什么时候都快，快得连司徒靖几乎也跟不上。
北山城已近在眼前，城门侧坐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司徒靖并不知道她是谁，但郑启航却停下了脚步，因为那女人已站起身向着他们走过来。
司徒靖看得出郑启航一定认识这女人，她猜得没错，郑启航当然认识，这个女人正是程姨娘，那可怜的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儿子的程姨娘。
程姨娘走到郑启航的面前，忽然道：“你还是回来了。”
“难道你认为我已回不来？”
“如果我认为你已回不来，就不会在这里等你。”
“你专门在这里等我？”
“已经等了两天。”
“你其实没有疯？”
程姨娘淡淡道：“难道你现在才看得出来？若认为我真的疯了，恐怕他才是傻子。”
郑启航握紧拳头，“难道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程姨娘摇摇头，道：“你认为我是个这么狠心的女人吗？”
郑启航道：“你不是？为什么你要装疯卖傻？”
程姨娘道：“因为我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郑启航道：“小龙没有死？毒是你下的？”
程姨娘点点头，“不错，小龙没有死，毒也是我让人下的。”
郑启航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这样做本没有错，但大小姐却成了最无辜的人。”
程姨娘看着郑启航道：“如果我告诉你大小姐也没有死你相信吗？”
郑启航看着程姨娘，身子微微颤抖着，“真的？”这两个字说出口，他就紧紧盯着程姨娘，他已受不起打击，他怕程姨娘说出一个”不“字来，他恨不得能掩上程姨娘的嘴。
程姨娘叹了口气，“但可惜大小姐现在却谁也认不出了。”
郑启航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无论如何，只要听到马雪晴竟然还活着，他几乎就无法克制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姨娘道：“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也可以让你见大小姐，但我希望你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要到这里来。”
郑启航道：“为什么？”
程姨娘看着他，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若果不是因为你，可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郑启航脸色苍白，“我，因为我？我做错了什么？”
程姨娘叹了口气，“因为你手里的刀。”
郑启航道：“到底是你想我离开这里还是程名扬想我离开这里。”
程姨娘淡淡道：“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想，包括陆二公子。”
郑启航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程姨娘道：“你已经知道是我大哥杀了我丈夫？”
郑启航道：“是的。”
程姨娘道：“自从五年前，大小姐嫁到陆家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个结果。”
郑启航道：“那和我并没有关系。”
程姨娘道：“有，你明知道大小姐真正爱的是你，你为什么一再逃避？我在马家差不多二十年，没有谁比我更懂大小姐。如果当年你娶了大小姐，可能一切都不相同，所以这一切其实都是你造成的。”
郑启航没有说话，这本就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程姨娘继续道：“有很多事情你并不了解，但我可以告诉你，马大贵能发迹，全因为我父亲，他得到了我父亲的一笔遗产……”
程姨娘还要继续说下去，郑启航打断她的说话，“我对这些阵年往事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现在大小姐在哪里？”
程姨娘道：“我一定会让你见到她的，但却不是现在，我只想你知道，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从我嫁给大贵并生下小龙后，我感到我大哥和丈夫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后来才知道，我父亲和马大贵之间原来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这事却给我大哥知道了，我大哥想要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我丈夫也开始对他心怀芥蒂，终于那个晚上，我带着小龙睡在另一个房间，我丈夫近年身体已很差，那天晚上他睡在专为休养身体而建的小筑，然后，他被杀了。其实我早已猜到是我大哥干的，我怕他再对小龙不利，所以想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就是让小龙装死。”
郑启航道：“一线红是唐门独有的毒药，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程姨娘笑笑，道：“这问题你问得好，大小姐随嫁的丫环你是认得的，你也知道陆二公子得了重病，这些年为他看病的就是唐门的唐欢。”
郑启航道：“是的。”
程姨娘道：“虽然亲自为陆二公子看病的是唐欢，唐欢年纪大了，舟车劳顿，却也不是时常来往于陆家，时常来往于陆家的是他的弟子，一个专门为陆二公子送药的多情少年。一来二去这少年竟看上了大小姐陪嫁的丫环，所以我很容易就得到了唐门独有的毒药和解药，意外的是更让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郑启航道：“什么秘密？”
程姨娘道：“陆家的秘密，若不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个秘密，可能连你也死了，事实上你还应当感激我。”
一个念头从郑启航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有点不敢相信，脱口而出道：“原来给我吃下那唐门独有解药的人原来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