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郑启航在阁楼摆了三张椅子,他就静静地躺在椅子上,却没有一丝睡意。
房子里的司徒靖似已沉沉睡去,虽隔着一道门,却不时传出她磨牙的咯咯声,偶尔还有梦呓似的轻笑,忽然又是一个翻身,脚重重地踢在木板床上。
郑启航摇着头,这个丫头也太野了一点,连睡觉都不肯老实,他在心里笑了笑,也许没有烦恼就是这样。
但谁又真的没有烦恼?在别人的眼里,他郑启航又有什么烦恼?
曾经的陆二公子也像一个没有烦恼的人,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洒脱的笑容,即使他知道自己病了,有时甚至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可是他不咳的时候脸上仍是带着那种很平静的笑,那种笑让人感到他根本就不像一个病人。可是,陆青云也会流泪,他见到马雪晴遗容的时候就流泪了,也许他的烦恼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别人。
也许那已不是烦恼,那是悲痛。
人生最大的烦恼,莫非就是悲痛?
郑启航闭上眼睛,刻意不去想马雪晴,每当想起,他的心就像有根针刺着一样痛,可是在这静夜里,他又不能不想,特别是今天见过唐人凤后,他就一直在想。
他是在春节过后去到锦城陆家,马大贵不幸遇害后,陆青云就让他陪着马雪晴回马家奔丧,这么多天来,他和马雪晴的饮食几乎是同样的,自己是什么时候吃下那唐门的解药?马雪晴会不会也服过?
若果有,马雪晴就不会死。
可是,他是亲眼看着马雪晴入殓的。即使马雪晴没有被毒死,那岂非——。
有些事情他实在不敢去想。
他紧紧地闭着眼睛。
也不知什么时候,房子的门慢慢地被推开了,司徒靖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她手里抱着一床被子,她难道根本就没有睡着?
她无声无息地走到郑启航的身边,郑启航虽然还是闭着眼睛,却早已感到有人走过来,他当然清楚是司徒靖,可是他仍然是一动也不动,他实在想看看这个一点也不老实的丫头到底要干什么。
司徒靖站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郑启航,忽然出手如电,点着了郑启航头上的睡穴,然后将被子盖在郑启航的身上,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这冷得要命的鬼地方,一床被子是远远不够的,若果小李飞刀的传人竟是被冷死的,这事传出去,岂非可笑得很?”说完,她轻轻地一笑,推开窗子,纵身跃起,人已经到了对面的屋脊。
司徒靖一连几个起落,人像飞鸟一样已掠出二三十丈。郑启航忽然坐起身,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看着夜色中司徒靖轻飘飘的身影,自言自语道:“这冷得要命的鬼地方,小李飞刀的传人若果是被冷死的当然可笑得很,但若果你以为他是根木头那么容易上当,也可笑得很。”
雨停了,天边挂着一弯淡黄的月牙,星星躲在云层里,夜色朦胧,只有连绵起伏的群山不甘寂寞,松涛阵阵,在夜风中呼啸着,像高大的巨人,奋勇地与黑暗拼搏。
司徒靖穿街过巷,不一会儿就来到山脚下一座小小的宅院,这座宅院虽小,却也有十来间房子和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里还种着一株桂花树。
奇怪的是院门竟是虚掩着的,司徒靖一伸手便推开了。走进院子里,西边的一间厢房竟还亮着灯,从敞开着的窗口向里看去,厢房里燃着暖炉,有两位老人正在一边喝酒一边下棋,两位老人一个身穿白衣,一个身穿黑衣,穿白衣捉的就是白子,穿黑衣捉的就是黑子。白衣老人坐得端端正正,虽然在慢慢地喝着酒,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棋盘,显然十分用心。黑衣老人也捧着酒杯,每落一粒棋子就喝一口酒,每喝一口酒就叹一口气。
司徒靖走进厢房,两位老人没有说话,司徒靖也没有说话,却规矩得很,在一旁坐下来,专心注注地看着棋盘。
就这样你来我往,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白衣老人捉起一粒白子轻轻地敲落棋盘,展颜笑道:“白老弟,这回我看你服了没有?”
棋盘上白衣老人的合围之势已成,黑衣老人眼看大局已定,眼珠一转,道:“你何时看我服过谁?”
说完拿起一粒棋子放落棋盘,捧着酒杯的左手有意无意间一抖,酒从杯里洒出,正好洒在棋盘上,他“哎呀”一声,嘴里连连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然后伸出右手用衣袖擦拭着棋盘上的酒水,他不擦还好,经他这样一擦,棋盘上的棋子全乱了。
司徒靖“哧”的一声笑出来,白衣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你耍赖。”
黑衣老人却一本正经地道:“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哈,林老哥,你怪不得我,这酒可是你的。”
白衣老人一把捉起酒壶,抱在怀里,道:“酒虽是我的,这局棋却是你输了。”
黑衣老人摇着头道:“非也,非也,我心里刚想到一个妙着,本可解这困局,胜负未分,还不算输。”
白衣老人站起来,满脸怒容,道:“姓白的,以后谁再跟你下棋谁就是龟孙子。”
黑衣老人呵呵笑着,道:“是不是不下棋就没有酒喝?”
白衣老人瞪着他,道:“既然棋已不下了,还喝什么酒?”
司徒靖笑嘻嘻地看了黑衣老人一眼,又看了白衣老人一眼,道:“林伯伯,可别气坏了身子,刚才那局棋,说不定我还可以原原本本一着不差地摆出来的。”
她此言一出,白衣老人怒容顿消,把酒壶摆回桌上,一拍脑袋,道:“不错,不错,我怎么差点忘了你那过目不忘的本领?”
黑衣老人却沉下脸,瞪着司徒靖,道:“你这鬼丫头什么也没看到,你摆不出的,摆不出的。”
司徒靖莞尔一笑,伸出纤纤十指,边摆边道:“白伯伯,若我摆出来你可别耍赖。”
说话间,棋盘上的棋子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竟已差不多依照刚才的局势摆好了一半,果然一着不错。
黑衣老人哇哇大叫,一伸手又已拨乱,瞪着司徒靖道:“鬼丫头,真是我命里的克星。你说你又想打老夫什么主意?”
司徒靖转着眼珠子,笑嘻嘻道:“白伯伯,侄女哪里敢打你什么主意,难道有我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侄女你不高兴?”
黑衣老人叹了口气,喃喃道:“高兴,高兴得要命,老夫这辈子天王老子也不怕,就怕你这鬼丫头。”
司徒靖笑意盈盈地转了个圈子,道:“我又没长着两张嘴三只眼睛四只手,有什么好怕的?你问问林伯伯,他会不会怕我?”
白衣老人捋着花白的胡子,脸上有了笑容,道:“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丫头,有什么好怕的?”
黑衣老人叹着气:“你身上的肉都舍得割下来喂她,你当然不怕。”
司徒靖道:“白伯伯,只要我教你个法子,保证以后也不会令你头痛。”
黑衣老人道:“你说。”
司徒靖从衣袖里掏出柄寒光闪闪的短剑,捏了个剑决,一剑缓缓地刺出,道:“只要你将你那‘追风十三式’教给我,以后就不用再头痛了。”
黑衣老人苦笑道:“说来说去,原来是想打我那‘追风十三式’的主意。”
司徒靖在椅子上坐下来,叹了口气,道:“你那‘追风十三式’虽然厉害,但你若知道我白天遇到了什么人,你那‘追风十三式’我还真不放在眼里。”
黑衣老人脸色一沉,话还未出口,白衣老人已目中精光闪动,抢先问道:“丫头,你本应当早上就到的,为什么现在才到,白天到底遇着了谁?”
司徒靖看了两人一眼,故意慢吞吞地说道:“我本来以为一辈子也遇不上的两个人,想不到却在这一天内全教我遇着了,即使是你两位老人家听了这两人的大名想必也要吓一跳。”
黑衣老人“哼”了声,道:“到底是哪两位?如此了不起?”
司徒靖慢悠悠地伸出了一个指头,道:“我绝不打半句狂言,这两个人都可算是当今第一高手,一位用的是剑,另一位用的却是刀,两位伯伯不妨猜猜看?”
说完,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两位老人。
沉呤片刻,黑衣老人道:“我用的也是剑,若果没有猜错,这用剑的是唐家大少唐人凤?”
司徒靖大拇指一伸,道:“白伯伯不愧剑道高手,一猜便中。”
黑衣老人又是“哼”了声,道:“唐人凤今年虽然才二十八岁,但听说从四岁开始便醉心剑术,早在几年前便已名满天下,这个自然容易猜得很。”
司徒靖点点头,道:“那么用刀的那位呢?”
黑衣老人又沉呤片刻,道:“当今天下,用刀的高手可当真不少,但若说要算得上第一高手——”他又想了想,道:“莫非是‘问天刀客’向玉琼?”
白衣老人又是捋着胡子,摇了摇头,道:“若真要说近几年来刀法算得上第一的,向玉琼给他提鞋都不配。”
司徒靖和黑衣老人转头望向他,同声问道:“他是谁?”
白衣老人道:“若说刀法天下第一,那人必是叶开无疑。”
他此言一出,司徒靖脸上带着点失望的表情摇了摇头。黑衣老人却点着头道:“不错,我差点忘了飞刀也算刀,若说用刀高手叶开当然是当今天下第一的了。”
白衣老人微微一笑,道:“但近十多年来叶开却已不在江湖走动,早就像李寻欢那一代的名侠高手,鸿迹缥缈,仙踪难觅,所以绝不会是叶开。”
司徒靖点点头,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黑衣老人皱着眉头,道:“你老哥别吞吞吐吐的,我实在想不出连‘问天刀客’向玉琼给他提鞋都不配的这人到底是谁,谁有这么厉害?”
白衣老人道:“你也许没有听说过此人,因为这人在当今江湖并没有多大的名气,他甚至比唐人凤还要年轻三岁,但此人却是叶开惟一的传人,这人叫郑启航。”
黑衣老人道:“叶开惟一的传人?郑启航?我还真没有听说过。难道你也见过他?见过他的刀法?”
司徒靖叹了口气,道:“不错,白天我遇到的就是这两人,郑启航的刀法我没见到,但我却相信他的刀法绝对是当今天下第一的。”
黑衣老人又是“哼”了声,道:“你相信?难道会几手飞刀的都是小李探花?江湖卖艺的也有很多人会飞刀,个个都是天下第一了?”
白衣老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小院中的桂花树下看了一眼,道:“白老弟是不是想试试他的飞刀?”
黑衣老人道:“哼,你以为我怕他不成?”
白衣老人笑了笑,忽然向窗外招了招手,道:“屋外更深露重,阁下既然到了,为什么不进来喝上两杯?”
黑衣老人和司徒靖同时向窗外看去,只见小院的桂花树下果然已多了一条人影。在黑暗中司徒靖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却听得出他的声音,那正是郑启航的声音:“想不到如此寒夜,林大掌柜还在喝酒下棋,真是风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