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谢元卿
你很快就要回家了,但你必须先杀死一个人。先生伸出他枯瘦的手指,随手指着一个方向。
为什么?我漠然地问。尽管我并不喜欢在这幽闭的山谷生活,却也对陌生的繁华城市没有多少兴趣。
因为你的父亲死了,他们要你回去承袭爵位。先生有些疲倦地看着我,说,你学到现在也够了。见我不答话,先生使劲撑了撑他半身不遂的身子,这是他恼怒的表现,然后照例用一种无奈的口气继续对我说话。你走之前,要帮我杀死一个人。我辛苦教了你这些年,就是为了让你帮我完成这个心愿,这是一开始我就和你的父母说好了的。
我会帮你做到的。我冷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听你的话,你知道我很快就会成为侯爷了。
也许我不应该把你教成这个样子,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你确实已经很像我的脾气,但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你实在是太不可爱了。现在我明白我自己为什么要当一辈子老光棍。
我和你不同。我坚持说,我马上就成为侯爷了,我要什么就有什么。
祝你好运。先生微笑起来,这笑容里分明有一种揶揄的意味。不过在你成为正式的侯爷以前,你必须帮我杀死一个叫严子风的人。虽然我没有教过你杀人,但你这么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说。
在一种十三岁少年本不该感受的百无聊赖的情绪中,我找到了那个叫严子风的人。虽然他会使几招装模作样的软鞭,但我略施小计,便已成功地借刀杀人。出乎我意料的事是严子风居然有一个女儿,而先生并没有交代如何处置这个娇嫩白净的小东西,于是我只好把她先绑在树上,再坐在一边慢慢考虑如何对付于她。
我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个沉寂的纤细的身体,最终停留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胸脯上。我看见这个自始至终没有叫喊过一声的女孩子一刹那间红了脸颊,而我也突然感受到一种异样的冲动。这种冲动是如此强烈而模糊,让少不经事的我一时手足无措。我向她伸出手去,在距离她胸脯不到一分的时候我的耳中充满了她惊恐的尖叫,于是我的手只好慌乱地转向,在她面颊上一拧,然后面红耳赤地一口气跑回了那个让我厌恶的老头面前。
我已经杀死了那个人,至于他的女儿,就不归我管了。我撂下这句话就坐上了家里派来的豪华马车,马不停蹄地跑回了那座繁华的都城临安。一路上我洗了无数次手,两个指头上却依然留着那个小东西面颊上柔软滑腻的感觉。
回家以后我见到了多日不见的母亲,她的神采似乎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死而遭受损伤。我知道那是因为爹还在陪着她。“爹”其实是一个女人,相当于母亲的贴身女仆,但从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要我在背地里这样称呼那个健壮的、嘴唇上有着一层黑色绒毛的妇人。我对这个称呼倒也不很反感,反正真正的父亲对我和母亲都很淡漠,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不再同房,象客人一样对彼此彬彬有礼。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侯爵府就陷入了真正百无聊赖的气氛。而关于母亲和贴身女仆的传言也越来越盛,家中大小奴婢都陶醉在这种暧昧的流言中,他们在任何碰面的机会里窃窃私语,交换彼此的最新发现。在我拧烂了几个长舌奴婢的脸颊后,流言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平息,可我自己,也终于在偷听到了母亲房内怪异的响动后开始明白了母亲与爹的关系。这种关系让我恶心。
你应该把爹赶走。我走进母亲的房间说,你不知道那些下贱的仆人说得有多难听。
让那些下贱的人说好了。母亲不以为然地说,继续摆弄着手里的折枝梅花。我喜欢梅花,如果它们是黑色的就更好了。母亲沉溺地把脸凑近那繁盛的花朵。我把它们插在墨汁里,可那花瓣上的黑还是不够浓。元卿,你有什么办法?
我让你把爹赶走。我恍如未闻,坚持说。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把脸都丢光了?如果你舍不得赶她走,我走好了。
侯爷,你真的容不得我么?爹忽然走进来,可怜而慈爱地看着我。
你不用管他!母亲忽然发作起来,把插着折枝梅花的瓷瓶掷到地上,瓶中的墨汁溅上了她华丽的衣裙。赶她走,你说得倒是容易!母亲满面怒容地望着我叫道。你知不知道,没有她,我这些年的活寡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是奴仆,她是你爹,为什么我们三个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好好地过日子呢?
可你们是两个女人!母亲荒谬的话语让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我可不想被别人戳着脊梁骨羞辱,你们俩有病可我还是一个健康人。你是想把我也逼疯么?
那么你就走吧。母亲终于迸出了这句话。你走了,我是伤心,可如果她走了,我是生不如死。
我挂着桀骜的冷笑走出了母亲的房间,然后开始收拾行装。这其实是一个好机会,我终于可以开始自己向往已久的游历了。我什么都不缺,只是缺一个游历的目的。
找到一个身上有着黑色梅花的女人,你就真正什么也不缺了。我出门的时候,爹带着几分神秘地对我说。黑色梅花是你的命相。
二严蕊
我小的时候,爹带我去找一个很有名的瞎子算命。那瞎子冰冷的手指抚过我的额角,然后预言我将成为一个著名的侠女,甚至为千百年后的人们所知晓。爹很高兴,把他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个瞎子,只有我惶惑地望着爹腰间的软鞭和空荡荡的钱袋,开始为我们的晚饭发愁。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最具有讽刺意味的骗局。家传的鞭法只剩下了卖艺的花架子,看客们只要看到一个花拳绣腿的小姑娘就足够了。在爹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少年害死以后,我才真正看见了自己的归宿。我并不怕那个少年,甚至不仇恨他,他对于自己的一切都茫然无知。而我的命运,完全是被那个瘫痪的老人所决定,是他把我像牲口一样卖进了教坊,决定了我以后只能以妓女的身份演绎生命。
刚开始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军官,我甚至相信自己真的爱上了他,结果他却骗了我所有的梯己钱后跑得无影无踪。其实我也不是很怪他,男人嘛,都是这样,反倒是几个姐妹为我愤愤不平,让我不得不也怨恨起他来。
这是我学习的第一课。在妓院里,你首先得学会怨恨所有的男人,把他们全都看成好色之徒,否则根本无法继续自己的职业。
当然也有不好色的男人,至少我见识了两个。
首先认识的是天台太守唐仲友。他是一个面色焦黄的男人,带着永远无法消除的黑眼圈。也许在别人眼中,他是一个优秀的官员,不贪污,也不糊涂。他把妻子留在远方的老家,生活是一向的朴素和简单。
他唯一的爱好是交友,喜欢摆摆大宴地方名士的排场。这种时候就少不得我这种官办的营妓出场,斟酒磨墨,红袖添香。
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认为他是一个特别的男人,可他却留意上了我。有一天晚宴结束,他特意把我留了下来,并领着我走进了他偏僻的静室。
我看出你好像不是一个多嘴的女人。他细细打量着我,终于说。
我看见他的嘴唇爆皮干裂,脸上冒出色彩鲜艳的粉刺,分明是内火太盛。于是我顺理成章地猜想他是想和我做爱。不过可笑的大宋法律规定,官员与营妓不得有私情,所以他需要一个守口如瓶的女人。于是我同情地点点头说,听凭太守大人吩咐。
他却仿佛仍然在犹豫,沉思着说,我听说你曾经学过使鞭。
小时候略学过几招,不过现在都忘记了。我不知他为何提及,有些诧异。
他却不再说话,从抽屉中取出一根鞭子,递给我说:抽我几鞭试试。
我不敢。我有些慌乱地说,太守大人是在开玩笑吗?
来吧。他用一种恳求的眼光望着我,鼓励我说,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懂吗?我终于下定决心找你来,希望没有看错人。
我立时涌起一种知遇之感,鼓起勇气向他抽了几鞭。他满意地舒展开深锁的眉头,赞赏地对我笑了。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从此以后他便不时地把我接进太守府中,和他玩这种鞭打的游戏。也许是我使鞭的技巧越来越高超,着力轻重适度,他每次都能获得一种类似做爱后的满足。可是他确实从来没有碰过我一根指头。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事。
不过我也乐意帮助他找到快乐,即使是以这样禁忌的方式。虽然有这种反常的怪癖,他仍然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称职的官员。
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有提,倒不是因为他刻意吩咐过我,而是我不相信别人也会像我这样平静地对待。他偶然也会谈到远方的原配妻子或者别的女人,但他始终对她们是隔膜的,他不敢把自己真正的需要告诉她们。他不可能对她们说,我不要你们,我只要你们手中的鞭子。可是对我,他可以提出任何无稽的要求。
你是一个好女人。一次鞭打完后我帮他轻轻擦拭着背上的伤痕,他由衷地叹息着。虽然我对女人没有兴趣,但如果能娶你也挺好的,可惜你是一个营妓。
只要太守心情舒适,好好治理天台,严蕊即使当一辈子营妓,也绝无怨言。我真心地说。
于是时光就这样流逝,我们继续着自己的游戏。在这种大悖伦常的做法里,我隐约地感觉到某种致命的危机,但在游戏本身的刺激中,我很快就忽略掉了这种阴影。可是随着那个叫朱熹的人的到来,致命的危机也一步步接近了。
三唐仲友
我出生在一个端方古板的官宦家庭,克己复礼是父亲从小教育的目标。我想我基本上还是达到了他的要求,只除了一件事。
我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做妻子,她有着很好的教养和仪容,可惜从新婚之夜起,我就对她的身体没有兴趣。实际上我对任何女人的身体都没有兴趣。虽然我感觉得到欲望时时在我身体内冲撞,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宣泄的渠道。
后来我强奸了家中一个婢女,这件事让正直的父亲愤怒不已。其实我不过是想弄明白我究竟是不爱我的妻子,还是不爱所有的女人。父亲不可能清楚我的动机,他只知道用家法来惩处我的罪行。他命令仆人把我捆绑在地,亲自用鞭子狠狠地抽打我的脊背。
鞭打完后父亲老泪纵横地抚摩着我的伤处,我却由衷地对他笑笑。这是平生父亲第一次打我,却让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在鞭打中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我的呻吟中半是痛楚,半是快乐。
然而这种快乐我不可能从妻子身上获得。她贤淑而冷漠的举止让我欲言又止。我必须另找他人。
在天台太守的任上我认识了严蕊,这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子,而她小时学过使鞭更让我喜出望外。经过我的调教,她的鞭打技艺已经让我十分满意。每次鞭打过后,经历了欲仙欲死的快乐,我都心情舒畅,精神倍增,象一切夫妻生活和谐的男人。这对我平日专心治理天台裨益甚大,也使我在当地获得了颇高的名望。
我和严蕊的秘密一直没有人知道,毕竟作为天台最高职位的官员,一切行事都比较方便。
不久,我儿时的伙伴中有一个叫朱熹的,升任浙东提举的官职,也来到了天台。
我心中很是高兴,因为朱熹能有今天也与我的努力分不开。他从小和一位小姐定了亲,彼此只遥遥地见过一面,他就已经为之倾倒。然而就在他即将参加科考的前夕,传来了小姐病重的消息。他由是方寸大乱,甚至兴起放弃此次科考的念头,连他的父辈都无法劝说。还是我想出一个主意,到妓院里寻访到一位与小姐长相十分相似的妓女,让她假扮小姐,与朱熹半夜私会,终于鼓励他前去参加了科考并考中了进士。虽然等朱熹归家时方知道小姐已经亡故,他还是向我们当时的关心表示了感谢。
奇妙的是,我见到严蕊的时候,恍惚觉得她就是当年我们找去假扮小姐的妓女。然而问起来,她却懵然无知。
从那件事以后我就跟朱熹再没有见过面,大家异地为官,连书信都很少联系。不过听说他现在创立了新学,颇有声势,隐然一方学问领袖。但对他的学说,我不以为然,以至于他到得天台后,我们之间话语并不投机。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有难言的反常嗜好,我对他口口声声的“存天理,灭人欲”很是反感。
“你究竟认不认字?”在一次激烈的争论之中,我口不择言地冒出这句话。
他听了,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拂袖而去。
我心中颇是懊恼,但又拉不下面子找他道歉。我本是极爱朋友的人,如今开罪了他,更是烦躁不安。于是我派人把严蕊接进府中,希望借她的鞭打缓解一下心中的烦闷。
严蕊熟练地剥去了我的上衣,把我绑缚了横在地上,然后姿势优美地挥动起那诱惑的皮鞭。我忘情地呻吟着,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妙不可言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