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凉薄,你又好得到哪里去?”我反唇相讥,“你处心积虑整跨了傅家,让她沦落风尘,可算是出了当年的恶气吧。可是你为什么不能体谅,她当时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就算她愚蠢她懦弱,她也在这十年里吃尽了苦头,难道还不够抵偿她当年犯下的过错吗?如今她只是一个外面风光内里卑微的妓女,还值得你郑大人亲自出马,一步步把她推到绝望的深渊里去?”
我这番话如同断线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听得郑伦一时毫无插口的机会。好不容易等我讲完了,郑伦方才震惊地说道:“青芜,这真是你的想法吗?我原本以为,你和我以前一样,是深深地恨着咏晗的。”
“是的,我恨她,恨了她很久了!”我此刻早已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打开房门,“不过我的恨与你是不同的,我不欢迎你这样卑鄙的人待在这里,请出去。”
“好,既然你这样说,我走便是了。”郑伦冷笑了一声,“你总是这样咄咄逼人,就算是原谅也不肯说出口,难怪咏晗这次请了茅山道士来对付你,也是你自找的吧。”说着,郑伦一甩衣袖,夺门而出。
“你说什么茅山道士?我不懂。”突然想起他之前说什么逃出来之类,我心头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不得已抛却了面子追问他。
“先前我说的你都没在听吗?”郑伦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咏晗以为你还是不肯放过她,私下请了有法术的道士,要来散了你的修为。我今夜跑出来,就是通知你赶快躲避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才……打了她。”
我后退了一步,靠在雕花的房门上,止不住的寒意倏地传遍了全身。此刻我已经明白,我这些天之所以毫无缘由地眩晕昏睡,定是早已被对方种下了符咒。不用说,这符咒多半是在傅咏晗的阅江楼里种的了。
“青芜,你没事吧?”郑伦察觉到不对劲,转回身来看着我。
“没事。”我装作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有九转丹,谅那道士也奈何不了我。”
“对了,这个东西还给你。”郑伦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打开来,里面是一片干枯的叶子。
一看到这片叶子,我立时如同冻住一般僵在了原地。
“就是那片忘忧草,我最终还是没有服。”郑伦歉意地看着我,“因为我已经没有必要忘记对她的恨了。虽然她没有认出我,但当她哭着在我怀中讲述当年的事情时,我就已经彻底地原谅了她。所以,那天你听见的我要娶她去长安的话,是我真正的承诺。”
“原来我们都是爱着她的啊……”我定定地盯着手中的那片忘忧草,忽然醒悟过来,“她方才拿了一整株忘忧草走了,你快回去阻止她,千万不能让她服下!”
“她……她想忘记我?”郑伦大惊失色,嘴唇哆嗦着却没有说出什么,猛地转身飞跑而去。
我看着郑伦的背影消失在墙垣外,忽然感到极端的疲惫。抬头望了望东方的天际,群星闪烁中隐隐看得见一道灵气快速移来,我知道那个茅山道士已在不远。
强打起精神,我独自走回了丹房中。黄铜小丹炉中隐隐地已经现出白光,辛苦炼了多日的九转丹已经成型了,只要一服下,便可以增加百年修为。原本我应该高兴才是,然而此刻我坐在丹炉边的蒲团上,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反倒盼着那个茅山道士早点来,早日做个了断。
天快亮的时候,窗外的风声猛地烈了起来,我听见庭院里那株枇杷树枝条折断的声音,心里不禁有些担心起屋后的药圃来。但我没有离开丹房,而是费力地开启了封闭了年余的丹炉,在炉盖打开的一瞬间,一片灿烂的光华照亮了我的脸。
“妖孽,拿命来!”我的目光还落在丹炉中那粒璀璨如珠的九转丹上,丹房的门已被一阵大力冲开,我侧过头,看见一个长须的道士正站在门口,赫然便是当年在傅府用符纸困住我,想要吸走我全部法力的那个,只是面目已然老了许多。见我又转回头盯着丹炉,道士有些沉不住气:“别以为装模作样供奉三清祖师,就可以藏住你那一身妖气!”
“当年你在傅府丢了脸,这次就保证自己一定会赢?”我不看他,懒懒地道。
“哼哼,我知道你这些年来苦练妖法,定有不少长进。不过你已饮下了我的符水,现在法力只剩一成了吧。”道士胸有成竹地笑道,却留心打量着我的反应,不敢冒进。
“你说得不错。”蓦地想起那符水是在阅江楼误饮,我心里便是一阵紧窒,立时有意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伸手从丹炉里取出一粒明珠般的丹药来,“可是我炼成了九转丹,你自问还有这个信心么?”
“你居然炼成了?”道士显然吃了一惊,竟有进退两难之态。而我则在他飞剑射来之前,将那粒九转丹放入了口中,随即在身周结成了一层光华内蕴的结界,将他的飞剑弹了开去。
“你既然服下九转丹,为何只守不攻?”道士愣了一会,忽然冷笑道,“不要告诉我你这种冷酷恶毒的妖孽会放过任何一个反噬的机会!所以,你这九转丹——是假的!”说着,他已念动咒语,指挥着那把灵动的飞剑以不同的方位朝我的结界刺来。
我闭着眼睛盘膝坐在地上,紧紧地抿着嘴唇,心头一阵空明。我听得清楚飞剑刺中结界时那轻微的嗤嗤声,也听得清楚外头道童仆妇们慌乱的嘈杂声,甚至听得见院中枇杷树上的宿鸟被剑气惊起的扑簌声,然而,唯独没有我内心中暗暗期盼的那个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飞剑仍然没有停下,看来这个茅山道士自从上次被我逃脱后,确实下了工夫提高法力。不过或许他顾及着我在耍什么花招,一直没有近身上前。
耳朵里渐渐嗡鸣起来,我不再能听得见周围的动静,只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脏急促地跳动,引带得全身的血脉都激烈地搏动起来。而我的结界,随着法力的衰竭,也终于露出了破绽,让飞剑的剑尖在我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口子。我蓦地睁开了眼睛。
“妖孽,终于撑不住了吧。”道士喜出望外,双手一圈,凭空托出一个光球,急速地朝我飞来。我直直地盯着这足以致命的法术,只觉四肢百骸空空荡荡,心中顿时一凉一狠,开口叫道:“死朱桓,你真的不来了?”
“小气鬼,就会支使你师父!”这几句话听来平常,然而一道白影已如闪电般直插进我和光球之间。随着一阵炫目的白光闪过,我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青芜,别装睡了,牛鼻子被我赶跑了。”一个气鼓鼓的聒噪声音在我耳边大声叫道,“你就是吃准了我会忍不住出来救你,所以一直舍不得用九转丹的灵力吧。天啊,我怎么找了个这样自私自利的徒弟?你忘了我们还在赌气吗,怎么好意思开口要我救你?”
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只形容狼狈的白鸟站在地上,一边转头用它黑色的长喙去梳理身上凌乱的羽毛,一边不甘心地喋喋不休。见我凝目打量着它,白鸟蓦地晾开一只翅膀,呷呷地抱怨道:“那个牛鼻子还有些本事,居然烧掉了我的翅羽,气得我昏头破除了他的法力!做了这种伤人的举动,看来我要遭天谴了!”说着,用它黑秃秃的翅膀抱住头,沮丧地耷拉下脑袋,又霍地抬了起来。
“是折损了几十年的修为吧,我赔你就是了,绝不耽搁你成仙。”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着,我用手掩住口,没有去看朱桓被我挑起的怒气。然而当我展开手掌时,一粒璀璨如珠的九转丹已赫然呈现在我的掌心中。
朱桓原本瞪圆了眼睛盯着我,此刻却浑身一震,失声道:“你居然没有服下去,那你刚才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这个……本就是炼来给你的。”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每次都麻烦你救我,总要有个补偿。”
“师父救徒弟,天经地义!”朱桓恼怒地吼道,“可是你没服下九转丹,刚才我若是出手晚一点,你岂不是……”一边说话,一边用它硕果仅存的翅羽在我灵台穴一拂,不由大惊失色,“你……你的法力全毁了!”
“毁了还可以再炼,反正你已经把法门全都教给我了。”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把九转丹托得离它更近了一点,“服下它,你应该马上就可以飞升成仙了吧。耽误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很过意不去。”
“青芜,你在说什么疯话?”朱桓气得跺脚,“我上次骂了你,就算是骂错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你骂了我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垂下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我这个人或许真是爱记仇,本以为事过境迁,就像一摊水被晒干了,却偏偏落下了水渍。就像我对傅咏晗,虽然内心里早已谅解了她,言语上依旧不肯放过。你说,这是不是一种病呢?”
“这次就是她请了这个道士来对付你吧。”朱桓愤愤道,“我真是不懂,为什么你们这些人类不是把自己弄成在仇恨中生活,就是在仇恨在死去?”
“是啊,我也是半个人类。”我笑着撇开脸,“不过,我对傅咏晗,却不是仇恨呢。”仿佛又看到傅咏晗坐在窗前余晖中的侧影,我继续说着,“她总是让我联想起我的母亲,我爱慕却无法接近的母亲。过去,母亲总是用高高在上的慈悲面孔俯视父亲和我;后来,尽管我把傅咏晗从云端拉跌了下来,她也仍旧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眼神俯视着我,哪怕她已不是小姐,只是个卖笑的妓女!还有你,师父,你快要做神仙了,你不也是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在看待我吗?”
“我没有……”朱桓立时否认。
“那或许是我自己多心罢了。”我没有和他争论下去,只是将那粒九转丹凑到了它的嘴边,“十年前你为了救我,损伤了自己的法力,我就一直在寻找方法来报答你。其实,除了危机关头救我的命,你平时是个很凉薄的人呢。”
“那是因为你平时总是那么骄傲,骄傲到容不得一点关心。”朱桓脱口说道。
“那好,是我的错。那么这颗九转丹不是补偿,是聊表谢意,因为我还有事要托付你。”迟疑了一下,我继续说道,“等你飞升到九重天上,请帮我找到我的母亲,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见我沉吟不语,朱桓收敛了嘴角的嘲讽,真诚地追问道。
“告诉她——”我忽然真的想不出有什么话要捎给母亲,却一抬眼看见那一身狼狈的白鸟晶莹剔透的眼珠,纯净得可以照出我的身影,“我知道了自己的病,我会努力去找治愈的药。”
“好,我走,去九重天等你。”朱桓静静地看了我一会,一仰头将那粒九转丹吞了下去,“——你还有什么话要给我说吗?”
我看着洁白修长的羽毛渐渐从面前白鸟的翅膀上长出,它晾开的双翅已如羽扇般无暇,终于忍不住认真地说:“你知道吗,每次叫你这只鸟作‘师父’我都好想笑,却又不敢让你知道。”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朱桓笑着叹气,“我只是不和你这小丫头计较罢了。”
“还有,师父你笑起来真难听。”望着朱桓霍然僵住的笑容,我忽然展开双臂,拥抱了一下这只我的世界中唯一会笑的鸟,掩去了眼中的泪水,“可我还是喜欢你笑。”
§§§尾声
阅江楼大门后,张妈张开双臂拉住门扇,充满了警戒地看着我。
“告诉你家主人,我是给她送药来的。”托了托手中的木匣,我的目光越过妇人的肩望进了院内。傅咏晗和郑伦的纠葛,无论是悲是喜,此时应该早已结束了吧。
“主人说了,她不认识什么拂云观的道姑。”张妈忽然拈出一小锭银子来,“她说如果仙姑是要化缘,便拿了这银子去。”
我虽然告诫自己不要动怒,此刻也忍不住火气一点一点蹿上来——傅咏晗到底在搞什么明堂?正要想办法进去,却听有人从内院一路迎了出来:“青芜,你来了?”
居然是郑伦!我愕然地看着他,无论傅咏晗是否服下了忘忧草,郑伦都不应该出现在阅江楼才是。
“青芜,你没事就好。”郑伦支开了张妈,引我站在偏僻的屋角,低声道:“我跟你都说了吧,我赶回来的时候,咏晗已经服下忘忧草睡了。我提心吊胆地等到她醒来,发现她居然还是如以前一般温存待我。试探了很久,我终于发现,她忘记的不是我,而是你——当然,也包括你告诉过她的话。”
所以,傅咏晗忘了有程青芜这个人存在,忘了她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也忘了郑伦是陷害她沦落风尘的罪魁!原来——对傅咏晗来说,我才是她生命中痛苦的根源!才是她竭力想要忘记的一切!
“青芜,求求你不要告诉她真相。”郑伦见我定定地看着他,呼吸蓦地急促起来,越发局促不安,“求你帮我永远地瞒过她吧。让我清清白白地娶她为妻子,让我们能从此平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青芜,我知道咏晗陷害你是她不对,但求求你——放过我们。”
放过你们。又是这句话。我看着郑伦,慢慢冷笑起来。
“郑相公,原来你认识这位仙姑啊。”笑语中,傅咏晗穿了一身绿地青花的襦裙,分花拂柳地走过来。她认真地打量了我的容貌,然后亲昵地挽住了郑伦的手臂,侧头朝我一笑。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郑伦明显有些尴尬,迟疑着不知如何措辞。
“不用了,贫道只是来卖药的。”我笑着打开手中的木匣,“这是专治心事过重、肝火上升的清灵丹,相信对二位有些功效。”
“我们没有病,不用吃药。”傅咏晗明显有些不高兴,不再看我,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的郑伦。
“其实每个人都有病,只是自己知不知道而已了。”我笑着也望向郑伦,“郑大人,是不是?”
“不知仙姑要多少银子,我买就是了。”郑伦不顾傅咏晗在一旁扯他的衣袖,手忙脚乱地从荷包里掏银子。
接了银子,我转身走开:“愿二位今后恩恩爱爱,再不记得贫道出现过。”
“仙姑,难道我们以前认识?”傅咏晗忽然在身后迟疑地问道。
“不,我们从不相识。”我望着深邃的天空,毫不迟疑地回答。
一稿于2004-12-18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