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跳得厉害了些,悄悄地便向另一间屋子而去,隔着门缝却只能见到一个男子的背影,穿着敝旧的衣服凑在窗前看书。
掂量了一下门缝的尺寸,我知道自己无法钻进去,只好站在门外等他出来,好一睹庐山真面目。就这样一直等到老太太吃完了饭,那男子才放下手中书本,开了房门出来收拾碗筷。
眼睛不算大,眉毛有点粗,嗯,鼻子还比较挺直……我心里正盘算着回去怎样跟小姐描述,就见郑生已收拾了餐具出房,而郑家太太已掂起了一份针线活。
我偷偷地跟着郑生去了厨房,却见他把剩下的饭菜都放进了碗橱里,却另外取了一碗东西向着墙角偷偷摸摸地吃起来。我立时有种恼怒,被人辜负了的恼怒。猛地飞到他面前一看,却看见他手里拿着个糠团,就着碗白水艰难的下咽。
我喉头立时如同噎着一般哽咽起来,差点拿捏不住咒语,赶紧三步两步逃出了郑家。当我把这事告诉小姐时,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坐在一旁陪着她,感叹道:“这位郑公子才德兼备,以后必有作为,小姐应该是可以放心托付终生的。”
小姐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只恐家中嫌他贫寒。”
我笑道:“他现在贫寒不假,但日后科考定能高中。等他做了官,小姐嫁他便是门当户对了。”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会去博取功名。”小姐幽幽地叹了口气,烛光在她眼睛里扑簌闪动,“青芜你也知道,今年已经开始有人上门来给我说亲了……”
“那就先定了亲,等他高中了回来再成亲。”我乐观地道,“我再多嘴一句,小姐还可以暗地资助他一些财物,否则他又要做工又要读书太过辛苦。”
“我确实有一点积蓄……”小姐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用细若蚊鸣的声音道,“不过,我能不能先看看他?”
我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法力,点头道:“我可以带小姐去,不过不能停留太久。小姐看看有什么细软可以送他的,先收拾一下。”
小姐低下头,又抬起头,这便是点头了。
这件事情我没敢告诉朱桓,生怕他骂我多管闲事,老实说,我真是很讨厌他的聒噪。好在没过几天,朱桓说他要去参加个什么树神藤仙的聚会,这段时间就只能靠我自己悟道修炼了。
我心里巴不得他多去几天,言辞里也没有什么留恋之意,照样和他嘻嘻哈哈地说笑。
朱桓看了我一眼,那里面有一种我所无法领会的沉郁,口气却依旧是散漫的。“青芜,修炼一事,关键还是要靠自己。这人世间的事情,你还经历得太少。”
“我明白的。”我笑道,“我绝对不会让人骂到你这做师父的头上。”
“毕竟是十五岁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不过让你吃点苦头也是好的,省得以后老是跟我犟。”朱桓苦笑了一下,变作白鸟振翅飞去。
“谁说我不懂?我什么都懂!”我冲着他的身影做了个弹弹弓的姿势,爬下树回屋里睡觉去了。
第二天,我养足了精神,与小姐在心照不宣中度过了漫长的白天。小姐已经悄悄收拾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她逢年过节攒下的散碎银两和一些首饰,我估摸着已够郑生补贴家用和上京赴考。
好容易挨到了点灯时分,周围的仆从都退下休息时,我先将小姐用缩身术变成了寸许高的小人,然后带着她从绣楼的窗户处飞向了外面的天空。
暮色中,宾州城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和黑瓦覆盖的房屋就像加重了墨色的画卷,从我们身下一路展开。从没有经历过飞行的小姐紧紧抓住我的袖口,不时胆怯而又好奇地往下望一眼,即使在风声中,我也用心听到了她兴奋的惊呼。
在人类看来,能在空中飞翔是永不褪色的梦想吧。而我,再一次实现了小姐的梦想。这种感觉让我浑身充满了力气,更快地催动了脚下的云彩,没多久就来到了郑生居住的房屋外。
穷人家为了省灯油,常常天一黑便上床睡去,因此等我和小姐并肩站在破旧的大门外时,狭窄的街道中已空无一人。
“他若是睡了……我们便回去吧。”小姐见我要使法术往门缝里钻,期期艾艾地叮嘱了一句。
我回头朝她一笑,走进屋去,果然看见郑生坐在角落里挑了细细一根灯草,凑在豆大的火焰前看书。他的眼睛因为光线的昏暗而略微眯缝着,连带得眉头都皱在了一起,然而脸上的表情却始终专注——专注得带了一丝圣洁。不知怎么的,他的模样让我心中无端地一颤。
蹑手蹑脚地退出房,我朝小姐点了点头,然后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心中暗道连我都这么紧张,站在我身后的小姐没有发足逃开已经算非常勇敢的了。
脚步声传了过来,想来是怕吵醒了母亲,郑生的脚步有意放得很轻。
“谁?”隔着门,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一愣,傻傻地回答了一句:“是我。”吱嘎一声,便看见郑生站在门后,吃惊地看着我们,双手还怔怔地扶在门扇上。
我咽了口唾沫润润发干的嗓子,开口道:“郑公子莫怕,我家小姐是现任宾州傅太守的千金,仰慕公子志向孝心,特来相会。”说着,我往边上一让,露出身后羞得脸不能埋得再低的小姐来。
“你们,你们……”郑生的目光随即从我转向了小姐,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惊艳,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此刻,小姐已微微抬起了头,眼睛偷偷一瞥,便恰好与郑生对上。
张生莺莺已经见面,剩下我这个红娘还是赶紧避开的好。于是我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结结巴巴地道:“你们说话,我去把风。”便急匆匆地奔到了远处,望住巷口。回头一望,小姐仍旧红着脸低头不语,而郑生,却已迈出了他的家门,站在小姐面前,不知在说什么。
我莞尔一笑,看来果真是命定的姻缘,两人就算不是一见钟情,彼此心中却已能接纳。想着郑生方才惊讶的表情,淳厚而孩子般地可爱,我不由对着墙壁暗暗地微笑起来。
才笑了一半,心中蓦地一惊:“程青芜,你在想什么?你怎么可以对小姐未来的夫婿动心?”猛地抬起头来,我恢复了头脑的清明,平缓着呼吸转头去看那两个人——小姐仍旧低着头,可我能感觉到她脸上的微笑,而郑生,则正接过小姐交给他的那包银两首饰,满面真诚郑重,似在向小姐许诺着什么。
看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才子佳人月夜初会,还有我这个热心的龙套在一旁穿针引线——一个老套而温馨的浪漫故事已渲染好了底色,只等着才子高中,拜堂成亲的大团圆结尾。抑制住心里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我笑着走上去打断了二人的情思:“小姐,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小姐放心,小生改日便到府上提亲,定不会让小姐清名有瑕。”郑生在后面郑重地道。
郑生的话让我心里没来由地一紧,然而有些心慌意乱的我没有深思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六
“他开始时死活不肯收那包银两,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他……”小姐倚靠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盆景中的盘云松,悠悠地回味着当时的一点一滴。
“小姐怎么说服他的?”我在一旁适时地搭讪着,虽然几天前就已经听她讲过了。
“我说:‘你若是不收,我可生气啦。’他就慌了,一把接过去……”小姐说到这里,想是又回到了当日羞怯而喜悦的情绪中,竟扑哧笑出声来。
“小姐,老爷夫人让您到花厅去呢。”正说着话,夫人身边一个使唤丫头走了进来,没有什么表情地道。
这口气让我们有些不安,小姐自然而然地望向了我,我正要安慰她几句,却听那丫头又道:“夫人说了,让青芜也一起去。”
我应了一声,扶着小姐站起来往外走。小姐的身体有些发抖,紧紧地贴在我的胳膊上,我悄悄地在她耳边叮嘱了一声:“千万别承认出去过,只管把亲事先答应下来。”
小姐用力点了点头,让我稍微放心。如果真让老爷夫人知道我会法术,还带着他们的宝贝女儿飞来飞去,私会情郎,不把我打上一顿,扫地出门才怪。挨打我倒是不怕,反正有法术护身,我只是担心自己真会被赶走——和小姐相处了两年,我心底里已经把这傅府当成了家。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当初离开家乡时,回望的那一眼所带来的辛酸,仿佛看得见父亲凄惶而落魄的身影,仍站在门口等待我回家吃饭——我知道现在,小姐也一样无法离开我,她的眼神如同迷途羔羊一般惶恐,而她的身体却紧紧贴过来,带着让人心疼的瑟缩。
走进花厅,我看见老爷夫人很威严地坐在主位上,郑生的母亲则有些尴尬地从未座站起,被丫头们引出房去。
“郑夫人上门来给他儿子提亲,你可知道?”老爷的语气十分严厉,不像询问,倒似责难。这不是明摆着给郑家太太看么?
小姐不由一哆嗦,红着脸低头不言。我心想默不作声可不行,心中一急,轻轻扯扯她的衣袖。
“青芜你做什么?”夫人的眼神可够尖,嗓子也够尖,“瞧你那样子就是个狐狸精,小姐就是被你带坏了!过来!”
我刚走过去,夫人已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忙跪下道:“夫人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有句话我还是要说。奴婢虽不认识郑公子,却也听说他才德兼备,以后定能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只要老爷夫人让他高中之后再回来迎娶,便没有后顾之忧,我想小姐自己也是愿意的。”一边说,一边偷眼望着小姐,她只是低着头揉弄衣带。她的怯懦让我有些心冷,话讲到后面也底气不足。
想是我的话有几分道理,夫人有些迟疑,转头望去:“老爷……”
“夫人难道忘了‘心绪乱纵横’的谶言?”老爷明显有些愤怒了,“我们不严加管束,以后不知会如何了局!”
看着夫人勃然变色的脸,我恍然记起了那个关于小姐以后将沦落风尘的传言,怪不得老爷夫人会如此动怒。但我相信自己有超越凡人的预感,鼓足勇气道:“郑公子事母至孝,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天意难测,老爷又焉知应了这门亲事,不是助小姐破除那个谶言呢?”
“大胆奴才,这里也有你讲话的份?”老爷骂了我一句,目光随即敏锐地盯向小姐,厉声问,“你是不是早见过了郑生?”
小姐浑身一抖,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不言不语。
老爷是何等精明之人,看小姐的反应便知自己猜测不错,当下怒气冲冲地追问了一句:“你怎么见他的?”
“我……”小姐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立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打在地板上。
“说,你怎么见他的?”老爷抓起身边的茶杯,哐镗就砸在地上,溅起的茶水洒在小姐梅色的裙裾上,将她吓得挨了烫一般后退了一步。
我有点心疼小姐,看来她早已吓得忘却了我的叮嘱。正寻思着怎样圆谎,我猛地听到小姐低声却清晰地说:“是青芜带我出去的……”
我的心一沉,立时迅速地盘算着接下去怎样解释,没料到小姐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我的主意,是青芜带我出去的……”
“老爷,您听我说……”我生怕小姐还要说出什么话来,赶紧想要挽回局面。
“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夫人此刻已冲上去将小姐搂在怀里,掏出手绢心疼地擦着她的眼泪,却不忘了朝我骂道:“来人,先把青芜这个狐狸精关起来,等事情查清楚了再发落她!”
我暗暗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小姐,只望她好歹能记得我一向的叮嘱,不要将我会法术的事泄露出去。然而小姐此刻哭得正伤心,伏在夫人怀中完全沉浸在她的委屈中,根本没有向我这罪魁祸首看上一眼。我只好无奈地跟着管家走到柴房里,听他在外面上了锁。
我没有尝试逃走,我毕竟还是留着一份希望——小姐正在想办法将我放出去,我不应该私自逃走抛弃了她。
独自在柴房里呆了一天,我无聊得只能摆弄那些木柴,心里却一直留神听着外面的脚步声。等到天黑的时候,我知道今晚是出不去了,便忍不住困意靠在稻草堆里睡了过去。对年少的乐观的我来说,那个时候大概还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影响到我的食欲和睡眠。
天亮的时候我被外面杂沓的脚步声吵醒,似乎全府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朝我所在的柴房围拢过来。揉了揉眼睛,我惊异地看见柴房门已被人打开,射进来的阳光中站着一个长须飘飘的道士,他的面目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
“孽畜,还不现出原形?”道士严肃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镜子,姿势端正地朝我照了过来。
我站起身,朝他走上了一步,满意地看着他惊骇地后退了一步。盯着面前镜子中的容颜,我甜甜一笑:“先生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居然照妖镜也不能让你显形?”道士说着,将镜子揣进怀里,退到了外面,“你可是要跟贫道斗法?”
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人,记得朱桓以前就说过他们是我们的对头,不由挑起了一丝好胜之心,便跟着他走出了柴房,打量了一眼远远聚集在一起又是好奇又是恐惧的合府众人,却没有发现小姐的踪迹。我想如果我能抗住这道士的法术而不显出任何异状,再有什么谣言也能不攻自破了吧。
于是我站在地上,满脸无辜地看着道士在我身边摆下一圈画符,不忘了向远处的老爷夫人道:“就算青芜做错了事,老爷夫人也不该怀疑我是妖怪吧。”
“不是妖怪,也是妖人!”老爷颤巍巍地说,“当初瞎了眼让你进府,好好的闺秀就让你给带坏了……”不过还没等老爷把我的罪状数完,一旁沉思的道士已猛地跳了起来,“我知道怎么对付你了!”说着吩咐人拿来一枝蜡烛,点燃了放在我面前。
我不知那道士要搞什么鬼,便平心静气地等着。却见他盘膝坐在蜡烛之前,闭上眼睛开始念念有词。过了一会,正当我按捺不住要开口取笑他时,他却猛地睁开眼睛大喊一声,霎时隔在我们之间的蜡烛火焰便腾地涨大了数倍,刺得我双目一痛。
“果然是狐妖作祟!”道士指着我,一派剑拔弩张的气势。
我奇怪地低下头,没有发现自己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像我曾经担心的那样露出条狐狸尾巴来。然而当我回头时,已然明了了真相——我身后被蜡烛的光亮照出的淡淡影子,正是狐狸的形状。
“啊!”随着一阵尖叫,傅夫人当场吓晕了过去,几个小丫头也返身就逃。而其他围观之人则惊恐地退后了数步,见我并没有异动,方才大着胆子站住。
“妖孽,杀了她,杀了她……”吓得瞠目结舌的人群中,只有老爷不愧是一方官员,最早回过神来,一边大声命令着道士,一边命人将夫人送回房去请医诊治。
“贫道手上从不沾血。”道士说着反而走了开去,“我已用符咒将她困在原地,等过了今晚,她元神就会被符咒的灵力散去,到时贫道再来善后。暂且告辞了!”说着,颇有仙风道骨一般扬长而去,围观之人自然不无敬畏地让出路来。
我呆呆地站在符圈中,眼看着众人看完了热闹便要散去,忽然不顾一切地叫道:“我不是害人的妖怪,不信你们可以问小姐啊!小姐呢,我要见小姐!”
“哼,若不是女儿坦言,我们又怎会知道你是妖孽?”老爷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返身走开,“查查当日是谁把青芜买来的,撵出府去!”
似乎有人开始叫起屈来,不过我已经分辨不清楚了。老爷的那句话如同冰水一般,将我心头还有的一点点希望浇熄了。
心志迷糊之中,我抬脚便跑,只想找到小姐,求她救我。不料刚一迈到符圈上面,立时有一道金光闪过,割得我脚一痛,当即跌坐在了地上。
脑子似乎清楚了一些,抱着受伤的脚,我埋头看着那些用朱砂笔在黄裱纸上画出的稀奇古怪的符咒,眼里慢慢模糊起来。用手背抹去泪水,我望着小姐绣楼的方向,却只看见厚厚的窗帘纹丝不动。
七